盛府正厅,死寂得如同坟墓。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连窗外本该喧闹的蝉鸣都似乎被这沉重的氛围吓得噤了声。
盛紘坐在主位,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甚至有些优柔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刻骨的耻辱。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身下的紫檀木椅捏碎。
王若弗坐在下首,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残酷的痛快。她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如刀,冷冷地扫视着厅中跪着的两人。
林噙霜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钗环散乱,精心保养的脸上涕泪横流,早已没了平日的楚楚可怜,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她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试图膝行上前去抓盛紘的衣角:“紘郎!紘郎!你听我解释啊紘郎!墨儿……墨儿她是被人算计的!是那梁晗……是他强迫墨儿的啊!墨儿她年幼无知,她不懂事啊紘郎!看在我伺候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们长枫的份上……饶了墨儿吧!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她!你打我骂我都行,求求你……”
她的哭嚎凄厉绝望,却只换来盛紘更深的厌恶和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低吼:“闭嘴!”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林噙霜身上,让她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噎。
盛紘的目光,越过林噙霜,死死钉在跪在她旁边的墨兰身上。
墨兰同样狼狈不堪,发髻散了大半,昂贵的衣衫沾满了尘土,脸上泪痕交错,却不再是往日那种梨花带雨的娇怯,而是一种被彻底剥去伪装后的苍白和空洞。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盛紘,也不敢看任何人,身体蜷缩着,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巨大的羞耻感和对未来未知的恐惧,已经将她彻底击垮。她能感受到父亲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和鄙夷,那目光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无地自容。
“年幼无知?不懂事?”盛紘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八岁了!你教了她什么?教她如何搔首弄姿?如何处心积虑地攀附权贵?如何……如何不知廉耻地与人在玉清观那种清修之地行苟且之事?!”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盛家的脸!我盛紘的脸!都被你们母女丢尽了!丢到了京城勋贵的面前!丢到了永昌侯府的门槛上!丢到了我大哥的宰相府门前!”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侧边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前——那是当年他亲手为林噙霜画的仕女图,画中女子巧笑倩兮,他曾视若珍宝。此刻,那画上温柔的笑靥在他眼中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哈!算计?强迫?”盛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一把将那画扯了下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狠狠摔在地上!犹不解恨,他抄起旁边书案上沉重的端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画中女子的脸砸了下去!“砰!”一声闷响,墨汁四溅,昂贵的绢帛连同画框瞬间四分五裂,污浊的墨迹浸染开来,如同此刻他心中肮脏不堪的过往。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这就是你所谓的‘情意’!”他指着地上破碎的画,指着林噙霜,手指都在颤抖,“算计?算计到把自己算计到男人的床榻之上?算计到整个盛家沦为京城的笑柄?!我盛紘……我盛家,何曾亏待过你们母女?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甚至……甚至越过嫡女去抬举她!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就是这样回报盛家的?!”
“紘郎!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林噙霜看着那副象征着她昔日荣宠的画被砸得粉碎,心也仿佛被砸碎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她哭喊着磕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机会?”盛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林噙霜,“永昌侯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梁晗那个浪荡子闯下的祸,侯府是派人来了,可你知道人家说什么吗?!”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狂怒,“人家说‘事已至此,为了两家颜面,愿纳四姑娘为妾’!纳妾!我盛紘的女儿!我盛家的小姐!去给人做妾?!你们母女可真是给我长脸啊!”
“轰!”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不仅劈在林噙霜母女头上,也让王若弗和厅内侍立的下人们心头巨震。做妾?!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盛家,尤其是有着宰相府这棵擎天大树的盛家,如何能承受嫡女(虽是庶出,但名义上也是盛家女)去做妾的污名?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整个盛家,包括宰相府盛琮一脉,所有未嫁女儿的名声都将被彻底拖累!
“不!不要!紘郎!墨儿不能做妾啊!她是你的亲骨肉啊!”林噙霜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去想抱住盛紘的腿。
“滚开!”盛紘一脚将她踹开,力道之大,让林噙霜惨叫一声滚倒在地。他眼中再无半分怜惜,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决绝。“亲骨肉?她有把我当成父亲吗?!有把盛家的脸面当回事吗?!她心里只有她的荣华富贵!只有攀附权贵!为了这个,她可以连廉耻都不要!连盛家的门楣都可以踩在脚下!”
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扫过地上形容狼狈的母女,扫过脸色铁青的王若弗,最后落到门口。那里,盛老太太身边的房妈妈不知何时已肃立在那里,代表着盛老太太的态度。而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看到了自己嫡长子长柏的身影。长柏站在门外的阴影里,脸上没有少年人的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那双酷似他大伯盛琮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拷问。
宰相府的态度……大哥的态度……盛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此事绝无转圜余地了。盛家必须给所有人,尤其是给宰相府一个交代!
“来人!”盛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管家和几个心腹婆子立刻躬身应道:“老爷!”
盛紘指着地上的林噙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冰冷刺骨:“将林氏拖下去!即刻收拾她的东西,明日一早,送往城外最远的田庄!没有我的命令,永生永世,不得踏出庄子半步!更不许任何人探望!”这是彻底的发配,比死更痛苦的囚禁。
“不——!紘郎!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枫哥儿!我的枫哥儿!”林噙霜绝望地尖叫,像濒死的野兽。
“至于她,”盛紘的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墨兰身上,那目光复杂到极点,有痛恨,有失望,有耻辱,甚至还有一丝残留的、被强行掐灭的父爱,最终都化为了彻底的冰冷,“既已失身于梁晗,永昌侯府也‘愿意负责’……那就如他们所愿!”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宣判,声音响彻整个死寂的大厅:
“盛墨兰,行为不检,有辱门风,即日起,逐出盛家族谱!不再是盛家之女!以……以林噙霜之女的名义,送入永昌侯府为梁晗之妾!嫁妆……按府中最低等的庶女份例置办!”
“轰隆!”墨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彻底瘫软在地。逐出族谱!不再是盛家女!为妾!最低等的嫁妆!父亲彻底抛弃了她!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官人!”王若弗忍不住出声,这处置……虽然解气,但也太狠绝了些。然而看到盛紘那赤红决绝的眼神,她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盛紘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拖下去!都给我拖下去!看着她们就污了我的眼!”
婆子们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哭嚎挣扎的林噙霜和瘫软如泥的墨兰拖了出去,凄厉的哭喊声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盛紘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愤怒过后,是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他宠爱了十几年的女人,他曾经以为柔弱需要保护的女人,最终用最残酷的方式,撕碎了他所有的温情和信任,也将他最不愿面对的无能和羞耻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王若弗看着丈夫颓败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恨意犹在,但看到他被伤得如此之深,又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低声道:“官人……早该如此了。你……终于醒了。”
盛紘没有回应,只是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长柏沉稳地走了进来,对着父亲和王若弗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平静:“父亲,母亲。伯父派我来,有几句话。”他顿了顿,看着父亲捂着脸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伯父说,家门不幸,当断则断。宰相府那边,他会处理后续,不会让此事波及家族其他姐妹和兄长们的声誉。伯父还说……”长柏的声音更低了些,“请父亲节哀,保重身体。盛家,还需要父亲支撑。”
盛紘的身体猛地一震,缓缓放下了捂着脸的手,露出那张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他看着长子,看着他那酷似兄长的、带着担忧却异常坚毅的眼神,浑浊的眼中终于滚下两行热泪。大哥……终究还是给他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撑住了摇摇欲坠的盛家二房。
而在通往宰相府的回廊上,卫恕意(平乐郡主)正带着明兰和嫣然缓缓走来。卫恕意面色端凝,不怒自威,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全部。明兰紧紧牵着嫣然的手,两个小姑娘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卫恕意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正厅的方向,对身边的嬷嬷冷冷吩咐道:“吩咐下去,林栖阁所有侍候过林氏和墨兰的下人,全部发卖!一个不留!盛家,该好好清理门户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和一丝凛冽的寒意。这是来自宰相府女主人的态度,也是为她的义女嫣然,以及所有被墨兰母女行为波及的盛家女儿们,讨回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