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华灯初上。不同于外间的喧嚣繁华，明兰所居的“澄瑞堂”内，气氛宁静而温馨。距离她被册封为太子妃的圣旨颁下，已过去两年时光。这两年，她已褪去了少女的稚气，眉宇间沉淀着一种属于未来国母的端凝与沉静，举手投足间仪态天成，唯有那双依旧清亮灵动的眼眸，在望向亲近之人时，才会流露出熟悉的慧黠与温暖。
此刻，她正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对面坐着的是即将出阁的挚友——英国公嫡女张桂芬。桂芬今日褪去了往日的飒爽骑装，穿着一身娇嫩的藕荷色绣缠枝莲纹襦裙，难得的娴静。只是眉宇间那抹英气未减，此刻却添了几分待嫁女儿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忐忑的复杂心绪。
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并一壶温热的桂花酿。殿内只留了心腹丹橘和小桃在远处侍立，烛光柔和，映照着两张年轻姣好的面庞。
“桂芬姐姐，”明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亲自执壶为桂芬斟了一小杯甜酿，“这桂花酿，还是当初我们在英国公府后园偷尝过的味道呢。一转眼，你也要嫁作他人妇了。”她指的是几年前两人初识不久，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尝了府中自酿的桂花酒，被那甜香引得贪杯，最后被卫恕意和平宁郡主（桂芬母亲）好一顿训诫的趣事。
桂芬接过酒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杯边缘，闻言也笑了，那笑容冲淡了些许愁绪：“可不是？那时你才多大点，就敢跟着我胡闹。如今……”她抬眼看向明兰，眼中是真诚的祝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如今已是尊贵的太子妃娘娘了。时间过得真快。”
明兰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嗔怪：“姐姐又打趣我。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小妹妹明兰。”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桂芬身上，带着关切，“郑国公世子郑钧……我虽在宫宴上见过几面，瞧着是英武沉稳的性子，但终究不如姐姐你与他自小相识了解。你……心中可还安稳？”
桂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酒杯轻啜一口，甜润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一丝暖意，却也勾起了心底的波澜。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安稳？说不上。郑家世代簪缨，手握兵权，地位尊崇。郑钧……他很好，是父兄都看好的良配，英武果决，是真正的将门虎子。嫁入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风光无限。”
她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桌上莲纹的轮廓，声音更轻了些：“可明兰，你知道我的。我自小跟着父兄在马背上长大，性子野惯了。英国公府里，母亲宠我，哥哥们让着我，我纵是舞刀弄枪，骑马击鞠，也没人真个儿拘束我。可郑家……那样的门第，规矩森严，一言一行皆系家族荣辱。我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未来的国公夫人。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仪规范，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恣意了。”
桂芬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对自由的眷恋和对未知的迷茫：“我有时会想，那深宅大院，会不会成了困住我的金丝笼？我还能像现在这样，想骑马便骑马，想击鞠便击鞠吗？郑钧……他会不会嫌我不够端庄贤淑？”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脆弱，这是她在人前绝不会展现的一面，唯有在明兰面前，才肯卸下盔甲。
明兰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她太了解桂芬了，这位看似张扬明媚的将门虎女，内心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以及对自由本真的向往。她轻轻握住桂芬放在桌上的手，那手不像一般闺秀那般柔若无骨，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
“姐姐，”明兰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金丝笼困不住真正的凤凰。郑家门第是高，规矩是多，可姐姐你，难道就是那等会被规矩轻易压垮、泯然众人的女子吗？”
她迎上桂芬的目光，眼中是洞悉世事的明澈：“姐姐的英姿飒爽，是刻在骨子里的风采，是郑世子当初在击鞠场上为你喝彩的根源，亦是英国公府教养出的明珠本色。真正的端庄贤淑，并非要你压抑本性，做一个刻板的泥塑木偶。而是在该持重时持重，该展现气度时展现气度，如同你父亲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如同你兄长在沙场上指挥若定。姐姐在马球场上指挥若定的气魄，难道不是一种大气的‘贤’？姐姐待下宽厚、处事公正的性子，难道不是一种可贵的‘淑’？”
明兰的话语如同一泓清泉，缓缓流入桂芬有些纷乱的心田。她继续道：“至于郑世子，他既选择了你，便应是欣赏你这份与众不同的光彩。夫妻之道，贵在相知相守。姐姐何须妄自菲薄？你只需做你自己，做那个让他在马球场上惊艳、让他心生倾慕的张桂芬。嫁过去后，以姐姐的聪慧和心胸，定能慢慢找到属于你、也属于郑家的相处之道。英国公府是姐姐的后盾，东宫，”她微微加重了语气，“亦是姐姐的后盾。”
提到“东宫”，明兰的身份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她看着桂芬的眼睛，认真地说：“若有人敢因姐姐的真性情而轻慢于你，或是让你受了委屈，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妹妹。郑家固然显赫，可我大宋的储君与未来的皇后，也并非摆设。”这话语轻柔，却蕴含着沉甸甸的分量。
桂芬心头一震，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却已隐隐透出母仪天下气度的少女，眼眶微微发热。她反手紧紧握住明兰的手，那份迷茫和不安仿佛被这有力的承诺和温暖的情谊驱散了大半。是啊，她是张桂芬，是将门虎女，是明兰的挚友，她何须惧怕未来？纵有风雨，亦当迎头而上！
“明兰……”桂芬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随即又被她惯有的爽朗压下，眼中重新燃起明亮的光彩，“谢谢你！我明白了！金丝笼困不住我，我张桂芬到哪里，都要活出自己的样子！该骑马便骑马，该击鞠便击鞠，只要不逾矩、不损郑家体面，谁又能奈我何？至于郑钧……”她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意，“他若连我本来的样子都接受不了，那也配不上我张桂芬！”
姐妹俩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的愁绪一扫而空。桂芬重新拿起酒杯，与明兰轻轻一碰：“来，为我们各自的未来路，干杯！愿我的小太子妃妹妹，早日凤仪天下！愿我……能在郑国公府也打下一片自己的‘江山’！”
清脆的碰杯声在静谧的殿内响起。窗外月色溶溶，映照着殿内这对情谊深厚的姐妹。她们一个即将踏入深宫，母仪天下之路步步惊心；一个即将嫁入高门，开启一段全新的、充满挑战的婚姻生活。前路虽未可知，但此刻，她们心中都充满了对彼此的祝福和对未来的勇气。这份在年少时结下的纯粹情谊，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将照亮她们各自漫长而不同的人生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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