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文华阁”内,窗明几净。初夏的阳光透过高阔的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息。这里并非森严的朝堂,而是太子赵昕日常进学之所,气氛庄重却不失温煦。
年方十五的太子赵昕端坐于主位书案之后。他身着杏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继承了其父仁宗皇帝的清隽,眉眼间却已隐隐透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气。经过两年储君生涯的历练,那份少年稚气已悄然沉淀,转化为一种内敛的威仪。此刻,他正专注地听着座师——翰林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讲解《资治通鉴》中关于前朝吏治改革的篇章。
在他身侧略下方,设有一张稍小的紫檀木书案。案后端坐着明嘉县主、太子妃盛明兰。十四岁的她,身量已初长成,穿着一身符合太子妃身份的浅杏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象征身份的凤钗步摇。她腰背挺直,姿态优雅,神情专注,纤纤玉指执着紫毫笔,在摊开的澄心堂纸上,随着座师的讲解,不时落笔记录要点。阳光勾勒出她秀美的侧颜,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份沉静与认真,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持重。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已将她的人生轨迹与眼前这位储君紧紧相连,这文华阁,便是她如今学习治国之道、熟悉朝堂脉络的重要场所。
座师讲罢一段,抚须问道:“殿下、娘娘,对此段所述‘考绩黜陟’之法,可有见解?”
赵昕略一沉吟,目光清明:“先生,学生以为,此法立意虽善,旨在激浊扬清。然关键在于考绩之‘实’。若考评之权尽握于上官之手,而无有效监督制衡,则极易沦为结党营私、打击异己之工具。前朝末年,此弊尤甚,清流遭贬,佞幸当道,吏治崩坏,实乃亡国之兆。”他的分析直指核心,显示出对权力制衡的深刻理解。
座师颔首,眼中露出赞许,随即目光转向明兰:“不知娘娘有何高见?”
明兰放下笔,微微抬首,声音清越而从容:“先生垂询,学生浅见。殿下所言切中要害。学生读此篇,另有一点思虑。考绩黜陟,重赏罚,意在督促官员勤勉。然‘勤勉’二字,若导向仅为完成上官指令、应付考评条目,恐易滋生‘唯上’之风,官员或只顾眼前政绩,甚至粉饰太平,而忽视了地方实情与民生根本。譬如为求赋税达标而强征暴敛,为显狱讼清明而草率结案……此等‘勤勉’,反成祸患。故学生以为,考绩条目之设定,当有‘民本’之核,需有实地察访、听取民声之制,方能避免官吏为考绩而考绩,偏离为官牧民之初心。”她的见解独到,关注点落在政策执行可能产生的“异化”以及对民生的潜在影响上,细腻而务实。
赵昕闻言,侧首看向明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座师更是捻须微笑:“殿下与娘娘,一论制衡以防私,一论根本以安民,相辅相成,切中肯綮,老臣欣慰。”
短暂的课歇。侍从悄无声息地奉上新茶与几碟精致的点心。殿内只剩下赵昕、明兰及各自最贴身的侍从(如赵昕的贴身内侍福安,明兰的心腹丹橘)。
方才在座师面前的端凝仿佛冰雪消融。赵昕身体微微放松,端起茶盏,目光自然地落在明兰身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亲近笑意:“明兰,方才你提到‘民本’与实地察访,倒让我想起小时候,咱们跟着父皇微服去南城瓦子那次了。你还记得那个卖炊饼的老汉吗?他说的话,可比多少官员的奏报都实在。”
明兰眼中也漾起温暖的笑意,那份属于十四岁少女的灵动悄然浮现:“自然记得。殿下当时还学着那老汉的腔调说话,差点露馅,被福安公公好一顿紧张。”她端起自己的茶盏,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茶水,姿态依旧优雅,但语气轻松了许多,“那时只觉得新奇有趣,如今细想,父皇带我们亲历市井,体察民情,其用意深远。纸上得来终觉浅,坐在宫中看奏疏,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感受天差地别。吏治的根本,终究要落到百姓是否安居乐业上。”
“正是此理。”赵昕点头,眼神明亮,“所以我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效仿父皇,多出去走走看看。不能只做困在奏章堆里的储君。”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向往和决心。
“殿下此念甚好。”明兰认真道,随即又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提醒,“只是,您如今身份贵重,出入更要万分谨慎。再想像小时候那样混在人群里,怕是不能够了。需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用银签子叉起一小块做成梅花形状的精致栗子糕,却没有自己吃,而是极其自然地递向赵昕的碟中——这是他们幼时相伴养成的习惯,赵昕总嫌点心太甜,偏爱咸口或清淡些的,明兰则总记得把他不太碰的甜点分走或换掉。
赵昕看着碟中多出的栗子糕,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也极其自然地拿起一块咸口的肉脯酥放到明兰面前:“喏,换你的。知道你嫌这个栗子糕甜腻。”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侍立在一旁的福安和丹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对这种默契习以为常。这两位主子,在朝臣和师长面前,是端方持重的储君与未来国母;可私下独处时,那份自六岁御花园初遇便结下的情谊,早已融入骨血,化为日常点滴中无需言说的关切与默契。
赵昕拿起那块肉脯酥,咬了一口,仿佛闲聊般说道:“对了,宁国公主(卫恕意)前日入宫给皇祖母请安,顺道来看你,可曾提起长松、长栋两位兄长?听说长松在翰林院参与修撰前朝实录,见解颇受几位老学士赞赏。长栋在都察院观政,年纪虽轻,奏疏条理清晰,已有乃父之风了。”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欣赏。盛家兄弟的“六元双辉”是两年前震动朝野的盛事,如今他们已在各自的职位上崭露头角,赵昕作为储君和明兰的未婚夫婿,自然格外关注。
提到两位才华横溢的兄长,明兰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自豪与暖意:“母亲(卫恕意)确是说起了。大哥(长松)性子沉稳,坐得住冷板凳;二哥(长栋)心思敏锐,观察入微。父亲(盛琮)常教导他们,为官首重德行,次重实务,不可恃才傲物。他们能在新职上得前辈认可,母亲很是欣慰,父亲……嗯,想必还是那副严父模样,嘴上不说,心里应是满意的。”她想起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嘴角弯起一丝俏皮的弧度。
赵昕轻笑:“盛相教子之严,朝野皆知。不过盛家儿郎,确是我大宋未来的栋梁。”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案上摊开的《资治通鉴》,语气转为认真,“明兰,关于吏治改革,我还有些想法。方才座师所讲前朝旧制,弊端明显。我朝虽立国日久,但积弊亦生。我想在下次听政时,试着提出一些想法……或许,我们可以先拟个草稿?”他看向明兰,眼神中是征询,更是信任与邀请。他知道明兰不仅聪慧,更有着与他相似的、关注实务与民生的视角。
明兰迎上他的目光,心领神会,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殿下既有此志,明兰自当尽力。不知殿下想从何处着手?”她将茶盏轻轻放下,手已下意识地抚上了墨锭,准备研磨。
文华阁内,茶香袅袅。青梅竹马的储君与储妃,在治国理政的宏大命题前,自然而然地靠近,两颗年轻而热忱的心,在墨香与书卷中,在共同的志向里,碰撞出智慧的火花,共同描摹着属于他们、也属于这个王朝的未来图景。窗外蝉鸣初起,殿内,属于他们的“讲学”与合作,才刚刚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