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另一端的阴影,边尚昱靠着一堆废弃的木质货箱,高大的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弥漫在周围的尘埃味里,是他在这片绝望之地中,唯一熟悉的、带着麻痹作用的慰藉。
他的目光穿过稀薄烟雾和晃动的人影,无意间落在远处角落。
李在尹坐在郑载宪和尹智秀中间,微弱的应急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脆弱。
太耀眼了。
她整个人,连同那片小小的、被守护着的宁静,都像黑暗里不合时宜的强光,刺得他眼睛发涩,心口发疼。
他这种人,手上沾满洗不净的血污,灵魂早已在阴影里浸透,只配蜷缩在角落,像阴沟里的老鼠,贪婪又自虐地窥视着那点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灼烧着肺叶,试图压住那股翻涌的、名为自厌的情绪。视线重新垂落,盯着自己脚下龟裂的水泥地面,仿佛那里才是他永恒的归宿。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他抬起眼,凌厉如刀的目光扫向来人。
是李在尹。
李在尹穿着那件连衣裙,径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家客厅。她的皮肤在应急灯的光下白得晃眼,像块没被污染的玉,和这满是铁锈与血味的地下室格格不入。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
李在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向边尚昱隐在烟雾后的脸,声音很轻,打破了沉寂。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救了她三次的男人,她倒现在也不知道名字。
边尚昱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从烟雾后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
“边尚昱。”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仿佛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交流意愿。
边尚昱重新垂下眼睑,将自己更深地藏进烟雾和阴影里。
那些永远洗不掉的、如同烙印般的血腥气……这些画面和气息瞬间翻涌上来,将他牢牢包裹。
他这样的人,名字都带着腥气,不配被她这样干净地叫出来,更不配坐在她对面这片……相对“干净”的空气里。
“边尚昱……”
李在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分量。她没有在意他的沉默,也没有被那无形的杀气吓退。她的目光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个沉默暴戾的男人,望向某个遥远的、已经崩塌的时空。
“你以前……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忽然问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好奇,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的倾诉欲。
边尚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依旧沉默着。
过去?他的过去是泥沼,是深渊,是连自己都不愿回望的污秽。说出来,只会玷污她的耳朵。
李在尹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茫然地投向远处晃动的光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以前啊……住在很大很大的房间…有专门的人照顾我……爸爸总是很忙,但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最漂亮的裙子……妈妈……妈妈身上总是香香的,她会给我梳很复杂的辫子,带我去吃最贵的冰淇淋……”
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讨厌上学,讨厌那些功课,只想逛街,买很多很多好看但没什么用的东西……发脾气,摔东西……觉得整个世界都该围着我转……”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努力抓住那些正在飞速消逝的幻影。
“我有很多朋友,一起喝下午茶,一起看秀……可我知道,她们喜欢的不是我,是我爸爸的钱,是我身上的名牌……”
“我那么任性,那么不懂事……总是对他们发脾气……我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
她猛地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
“我好想他们……好想回家……呜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崩溃,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边尚昱的心防上。
他夹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看着她蜷缩着哭泣的单薄身影,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呜咽,第一次被一种更陌生的、更汹涌的情绪所冲击——
是无措。
他该怎么做?
像郑载宪那样说些文绉绉的安慰话?他不会。
递给她一支烟?让她像他一样用尼古丁麻痹痛苦?这念头荒谬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糖果,没有手帕,没有任何能抚慰人心的东西。只有血腥味、烟味,和一身洗不掉的罪孽。
他能给的,似乎只有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在压抑的哭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李在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边尚昱依旧沉默地坐着,只有指间那截长长的烟灰,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流动。
就在李在尹以为他会永远沉默下去时,一个极其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声音,突兀地撕破了沉寂。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盯着脚下那片龟裂的水泥地,仿佛在对着那片尘埃说话。
“我以前……”
“是个清道夫。”
李在尹的抽泣声猛地顿住,她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烟雾后的那张冷硬侧脸。
清道夫?这个冰冷的词让她有些茫然。
边尚昱深深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盘旋,仿佛在汲取开口的勇气。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继续响起,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不是扫大街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直接的词。
“是专门负责……清理掉麻烦的人。”
“用刀,用绳子,或者别的……顺手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右手,仿佛还能看到上面干涸的血迹。
“拿钱办事,不问缘由。”
“……可能是欠了高利贷还不起的赌鬼,可能是知道了太多秘密的叛徒,也可能是……挡了别人路的倒霉蛋。”
“我记不清…处理过多少了。”
他的叙述极其简略,没有任何细节的描绘,没有任何情绪的宣泄。但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平铺直叙,勾勒出一个比任何怪物都要黑暗、都要血腥的世界。
“没有家人。”
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更沉。
“没有朋友。”
“只有交易,和……尸体。”
“睡觉的地方,有时候是廉价的旅馆,有时候是目标留下的空房子……或者,干脆就在处理完垃圾的现场,靠着墙根眯一会儿。”
“醒了,就去拿下一份钱,处理下一个麻烦。”
他停了下来,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灼热的温度烫到了皮肤。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任由烟蒂烧着,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在冰冷的指尖,留下一个微小的灼痛感。黑暗重新笼罩了他的手。
“这样的生活……”
他终于微微侧过头,第一次将视线投向李在尹。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里,不再有之前的冰冷凌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枯井般的空洞和自弃。
“……配不上过去这个词。”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只有……罪。”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重新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货箱的阴影里,只剩下一个沉默、沉重、散发着血腥与烟草气息的轮廓。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仿佛刚才那段自白从未发生过,又或者,那已经是他所能掏出的、全部残破不堪的灵魂碎片。
……
李在尹怔怔地看着阴影中那个沉默如山岳、却又脆弱如尘埃的身影。
泪水还挂在她的睫毛上,但眼中的迷茫和自怜,已经被一种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所取代。
原来,这世上最深的黑暗,并非窗外那些嘶吼的怪物。
而是人心深处,那片连光都照不进去的、自我放逐的荒原。
或许,末日里的相遇,就是让两个满身伤痕的人,偶尔能借着对方的光……喘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