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砖硌着夏玖的膝盖，寒意顺着骨骼一路向上攀爬，却丝毫无法压下肩背上那一片火辣辣、深入骨髓的灼痛。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滚落，砸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破碎的上衣如同染血的破布，堪堪挂在精壮而紧绷的躯体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皮开肉绽的鞭痕，带来一阵撕裂的抽搐。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膏苦涩。
殿内极静，唯有铜漏单调的滴水声，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茶。”软榻上传来一道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寒潭的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沉的重量，砸在这片凝固的寂静里。
南冬染慵懒地倚着锦绣靠枕，墨色的长发流水般散落肩头，更衬得那张脸欺霜赛雪。她垂着眼，纤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将那根沾着暗红血渍的乌金鞭，一圈、又一圈，缠绕回自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动作优雅，却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酷。
夏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气血。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动作间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瞬间又密了一层。他竭力稳住发颤的手臂，端起旁边矮几上温热的青玉茶盏，保持着最标准的跪姿，稳稳地、恭敬地举过头顶，奉至南冬染面前。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的皮肤，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南冬染这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他被血和汗浸透的脸上，如同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她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捏住杯盖，揭开，凑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锐利的眉眼。
下一刻，那只青玉茶盏毫无预兆地在她手中倾斜。滚烫的茶汤裹挟着碧绿的茶叶，如同熔化的岩浆，尽数倾泻在夏玖右肩一处狰狞翻卷的鞭伤上！
“唔——！”猝不及防的剧痛瞬间炸开，夏玖浑身猛地一颤，眼前骤然发黑，牙关死死咬紧，才将一声闷哼强行锁在喉咙深处。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皮肉，又像是滚油泼在了裸露的神经上，那痛楚尖锐得足以令人晕厥。他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的痛楚中本能地绷紧、痉挛，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然而，那只托着茶托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却依旧如同焊死在半空，纹丝未动，稳稳地承接住那空了的杯盏。唯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如瀑般滚落的冷汗，无声地诉说着他承受的非人痛楚。
南冬染随手将空杯丢回他手中的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她微微俯身，那张绝艳却冰冷的脸逼近，属于她的、混合着冷冽梅香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夏玖血痕遍布的颈侧。
“昨夜宫宴，”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本宫命你近身护卫司徒远。刺客现身，剑指其喉，你，为何不拦？”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沉的威压和冰冷的审视。
夏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剧痛的余韵而微微沙哑，却异常平稳：“属下……学艺不精，未能及时拦下。”
“学艺不精？”南冬染倏地笑了，那笑声极轻，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嘲讽，在大殿空旷的梁柱间冷冷回荡。她伸出保养得宜的食指，冰凉的指尖带着某种审判的意味，轻轻点在了夏玖的肩头——那里，滚烫的茶水刚刚浇过，新鲜的烫伤覆盖着深可见骨的鞭痕，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怖的赤红糜烂。“南国近二十年来最顶尖的影卫，我南冬染一手调教出来的利刃，会拦不住一个右肩带伤、脚步虚浮的刺客？”
她的指尖并未用力，只是沿着那滚烫肿胀的伤口边缘，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残忍，向下滑动，最终停在他突起的锁骨上，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在灼热的伤口上激起一阵诡异的战栗。
“夏玖，”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牢牢锁住他低垂的眼，“你当本宫是瞎子，还是傻子？”那指尖猛地一收，猝然攥住了他胸前早已破烂不堪、被血痂黏在皮肉上的衣襟！
“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大片麦色紧实的胸膛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上面纵横交错着新旧叠加的疤痕，如同盘踞的狰狞图腾，无声诉说着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搏杀。然而，就在左胸心口上方寸许的地方，一道深褐色的、边缘微微扭曲的旧疤，如同丑陋的烙印，赫然映入南冬染的眼帘！
那疤痕的形状……像一枚箭头贯穿后留下的印记。位置精准得令人心头发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夏玖的身体骤然僵硬如铁，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猛地抬眼，撞进南冬染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疑惑，没有探寻，只有一片了然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寒潭！前世冰冷的记忆碎片瞬间刺穿脑海：混乱的战场，飞溅的泥土，一支淬毒的冷箭破空而来，直射向她的后心！他没有任何思考，身体先于意识扑了过去……剧痛在胸前炸开，毒液迅速蔓延的冰冷和麻痹……还有她抱着他，那从未有过的、染血的绝望嘶喊……
她也记得！她竟也……记得！
南冬染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旧疤上，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缓缓抚过那凹凸不平的皮肤。她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冰窟里传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冷酷决绝：
“既然学艺不精，那便不必在本宫身边丢人现眼了。”她松开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最残酷的判决，“即日起，遣返暗卫营最底层的‘寒狱’，重修十年。”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目光扫过他惨白却依旧俊挺的脸庞。
“十年期满，”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换张脸，再回来见我。”
“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那只被夏玖死死攥在掌心的青玉茶托，终究承受不住那瞬间爆发又强行压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爬满了温润的玉璧！几块细小的碎片崩落，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却惊心的声响。
滚烫的茶水混着掌心被碎片割破渗出的鲜血，沿着他痉挛般微微颤抖的指缝，蜿蜒滴落。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暗红。
殿内死寂。铜漏的滴水声被无限放大，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即将崩断的心弦上。
他亲手将仇人司徒远送到她剑下，以为是为前世的她、也为自己复仇。他算尽了一切，却唯独漏算了……她也带着记忆，从地狱归来。
夏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着全身撕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垂下头颅，将前额重重地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碎裂的玉片硌着皮开肉绽的掌心，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属下……”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生生磨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却又透着一股认命般的、沉入深渊的死寂，“……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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