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蚱蜢、故事与羊肉香
河湾的风似乎还带着昨日那场小小风波的凉意。
崔宁崔宁牵着老牛，脚步比往日沉重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用旧布包好的几块点心——那是昨日冲突后他捡拾起来、准备带回家给父母妹妹的“珍宝”，也是他心中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昨日柳若汐那深潭般的目光和冰冷的“放肆”二字，犹在耳边。
他几乎做好了今天河边空无一人的准备。
然而，当熟悉的大青石映入眼帘时，崔宁的脚步顿住了。
那块月白绸布依旧铺在草地上。
柳若汐柳若汐端坐其上，正翻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阳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神情平静得仿佛昨日无事发生。
而更让崔宁意外的是，柳叶儿那个“罪魁祸首”。
这个昨天哭得惊天动地、仿佛清白尽毁的十二岁大丫鬟，此刻正蹲在昨日那个小水洼边！
她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小树枝，小心翼翼地戳着水洼里那几条银色小鱼，看着它们惊慌地甩尾游窜，竟咯咯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委屈和惊恐？
那模样，简直比水洼里的小鱼还要无忧无虑。
崔宁一时有些恍惚。
崔宁这丫头…心也太大了吧？
昨天还哭喊着“清白没了”，今天就乐呵呵地玩起了“肇事者”留下的鱼？
看她那专注又傻乐的样子，憨态可掬，全然不像个十二岁的大丫鬟，倒像是村里懵懂无知的幼童。
这份没心没肺的“傻气”，在这等级森严、人人谨小慎微的环境里，竟透着一股奇异的鲜活。
柳若汐似乎并未抬头，但翻书的指尖却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对丫鬟的笑闹习以为常，又或是…默许？
崔宁定了定神，将牛拴好。
他走到离水洼稍远的地方，目光扫过河岸旁几丛叶片宽大的棕榈树。
一个念头闪过。
他走过去，选了最柔韧青翠的几片叶子，手指灵活地撕扯、折叠、穿插。
前世为逗女儿念雪开心而学的小手艺，此刻派上了用场。
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绿蚱蜢便在他掌心诞生。
他又取了一片稍小的叶子，手指翻飞，片刻后，一只小巧玲珑的“蝴蝶”也静静停驻在他指间。
崔宁拿着这两件小玩意儿，走到水洼边，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下。
他对着正玩得起劲的柳叶儿，声音带着真诚的歉意：
崔宁“柳叶儿姐姐，昨日是我鲁莽，惊吓到你了。这个…给你赔个不是。”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那只碧绿的蚱蜢和嫩黄的“蝴蝶”。
柳叶儿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来。
她看看崔宁的脸，又看看他掌心里精巧的小玩意儿，眼睛一下子亮得像星星！
昨日的恐惧和羞愤似乎被这新奇的小东西彻底冲散了。
她丢下树枝，惊喜地凑过来：丫鬟柳叶儿“呀！这是…草编的？真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蚱蜢，又捧起小蝴蝶，爱不释手地翻看，脸上绽开一个毫无城府的灿烂笑容，刚才的憨态又添了几分欢喜。
丫鬟柳叶儿“小姐小姐！你看！”
她献宝似的跑回绸布边，将两只棕叶小动物捧到柳若汐面前，叽叽喳喳地描述着崔宁的手巧，
丫鬟柳叶儿“那个放牛娃编的！像真的一样呢！他给我赔罪了！”
柳若汐柳若汐这才微微抬眸，目光掠过柳叶儿掌心栩栩如生的小玩意儿，又淡淡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崔宁。
那眼神依旧平静，没有赞许，也没有再提昨日之事，仿佛只是看了一件寻常物什。
她只极轻地点了下头，便又将视线落回书页上，仿佛那上面的墨字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她微微抿起的唇角，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柳叶儿得了小姐的默许，更开心了，宝贝似的把小蚱蜢和小蝴蝶放在绸布一角，自己又跑回水洼边，继续用树枝逗弄小鱼，时不时发出咯咯的轻笑声。
气氛奇异地缓和了下来。
崔宁看着柳叶儿无忧无虑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头微松。
他走到离主仆二人不远不近的一处草坡躺下，身下是干燥温暖的秋草。
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河水的清新气息。
还有…一股极其诱人的、霸道的香味，正从柳若汐身边的食盒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是肉香！浓郁、醇厚，带着油脂被炙烤过的焦香，是羊肉！
崔宁的胃袋猛地一阵抽搐，口中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津液。
这具长期处于饥饿边缘的八岁身体，对肉食的渴望几乎成了本能。
前世他或许对羊肉兴致缺缺，但此刻，这香味简直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灵魂，让他馋得心尖都在发颤。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食盒，但那勾魂摄魄的香气却无孔不入。
为了转移这要命的诱惑，也为了某种“投桃报李”的心思——毕竟吃了人家那么多点心，还惹了麻烦，又刚送了赔礼
——崔宁清了清嗓子，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用一种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那边两人听清的声音，缓缓说道：
崔宁“从前啊，有个可怜的小姑娘，她总是被后娘和两个坏心眼的姐姐欺负，每天有干不完的脏活累活，睡在冰冷的灶台边，弄得满身是灰，大家都叫她‘灰姑娘’…”
他讲的是《灰姑娘》，但自然隐去了南瓜车、水晶鞋这些过于奇幻的元素，着重刻画灰姑娘的善良坚韧、后母姐妹的刻薄恶毒，以及那场改变命运的盛大“游园会”（他改成了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寿宴）。
故事娓娓道来，情节曲折动人，充满了对美好结局的向往和对不公的反抗。
柳叶儿很快被故事吸引，连小鱼也不逗了，托着腮听得入神，时不时随着情节发出低低的惊呼或叹息。
她完全沉浸其中，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被欺负的灰姑娘。
崔宁讲完灰姑娘，稍作停顿，空气中只剩下柳叶儿意犹未尽的抽气声和那挥之不去的羊肉香。
他顿了顿，又开始了第二个故事：
崔宁“还有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在一年最冷最冷的除夕夜…”
《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被他用更朴实、更贴近唐代底层生活的语言讲述出来。
寒冷刺骨的冬夜（“呵气成冰，冻得骨头缝都疼”），单薄破烂的衣衫，无人问津的火柴（“小小的引火木签”），对温暖食物（“烤鹅”被他替换成“刚出炉、油汪汪的胡饼”）
和亲情的渴望，以及最后在微弱的火光中看到的美丽幻象和冰冷的结局…
崔宁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感染力，尤其讲到小女孩一次次擦亮火柴，看到温暖的火炉、丰盛的食物、慈爱的祖母，以及最终在寒冷中带着微笑死去时…
丫鬟柳叶儿“呜呜呜…” 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响起。
是柳叶儿。
她早已泪流满面，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丫鬟柳叶儿“太可怜了…太可怜了…那个坏爹爹…还有那些路过的人…”
她完全代入了小女孩的绝望和无助，哭得真情实感。
就连一直垂眸看书的柳若汐，不知何时也已放下了书册。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但崔宁敏锐地捕捉到，她那搁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攥紧了膝上的衣料。
虽然她没有像柳叶儿那样失态痛哭，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肩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这个故事里对底层苦难的深刻描绘和对亲情的渴望，显然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些隐秘的角落——比如早逝的母亲，比如被家族放逐的父亲和她自己。
故事讲完，河湾陷入一片带着悲伤余韵的寂静，只有柳叶儿压抑的抽泣声和河水潺潺。
就在这时，柳若汐动了。
她伸出手，亲自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那股霸道的羊肉香味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浓烈，几乎化为实质，霸道地冲击着崔宁的感官。
柳若汐没有看崔宁，也没有说话。
她动作优雅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明显多出来的、烤得焦香四溢、肥瘦相间的羊肉块，稳稳地放在了食盒盖子上。
然后，她将食盒盖子轻轻向前推了推，方向正对着崔宁所在的草坡。
这个动作无比自然，仿佛只是随意摆放。
她随即拿起一块小小的糕点，小口地吃起来，目光重新投向远方，仿佛刚才的动作与她无关。
柳叶儿还在擦眼泪，看到小姐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她立刻止住了哭声，红肿着眼睛，看看食盒盖子上的羊肉，又看看躺在草地上的崔宁，眼神复杂
——有对故事的悲伤余韵，有对那香喷喷羊肉的渴望（但她知道那不是给她的），还有一丝对崔宁的…好奇？
这个人，会编那么好玩的小东西，还会讲这么让人哭让人笑的故事，真是…和别的放牛娃太不一样了。
崔宁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看着那块在阳光下泛着诱人油光的羊肉，又看看柳若汐那副事不关己、只留给他一个优美侧影的样子。
这位大小姐的“投喂”，依旧是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傲慢地施舍着。
她依然吝于与他直接对话，但那块羊肉，和他刚才的故事，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交换。
他坐起身，没有迟疑。
饥饿和营养的需求压倒了一切。
他走到食盒边，对着柳若汐的背影，深深作了一揖，低声道：崔宁“谢小姐赏。”
柳若汐柳若汐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没听见。
崔宁拿起那块还带着温热的羊肉，指尖能感受到油脂的丰腴。
他背过身去，走到老牛身边坐下，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和野兽般的本能，大口地咬了下去！
浓郁的肉香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汁水充盈，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是穿越以来，他第一次吃到真正的肉！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满足。
他吃得很快，很专注，甚至有些粗鲁，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滚烫的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他也顾不上去擦，只想将这极致的美味尽快吞入腹中，化为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在他狼吞虎咽的背影后，柳若汐的目光终于从河面上收了回来，极其短暂地、飞快地在他身上掠过一瞬。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柳若汐柳叶儿则抱着膝盖，歪着头看着崔宁的背影，眼神里的好奇更浓了。
这个放牛娃，好像真的…变得有趣多了。
他吃东西的样子虽然粗鲁，但比那些只会傻笑的村童有意思。
她甚至觉得，看他大口吃肉，也挺…好玩的？
丫鬟柳叶儿她悄悄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残留的肉香让她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但更多的是对这个讲故事、编小玩意儿的放牛娃，产生了一种懵懂的、全新的亲近感。
河风依旧，带着羊肉的余香和故事的余韵。
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在这三人之间悄然形成。
柳若汐依旧高坐云端，但投下的目光似乎多停留了一瞬；
柳叶儿卸下了防备，敞开了好奇；
而崔宁，则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再次确认了“知识”和“故事”在这个世界，是可以换来宝贵生存资源的硬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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