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杏仁的涩意是从喉管深处漫上来的，像一捧碾碎的冰碴混着铁锈，沿着食管蜿蜒而下时灼烧出细密的疼。

陵容在半梦半醒间看见甄嬛的脸，凤冠霞帔下那抹浓艳的红正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明黄的帷帐上洇成暗褐色的花。

她想张口唤一声姐姐，舌尖却被那清苦的味道锁死，只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睁睁看着那张昳丽的容颜在眼前揉成一团血色的雾。

"仇人？我不会恨你，因为太不值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片冻僵的叶子，贴着她的耳廓落下时，胸腔里突然炸开一阵尖锐的绞痛。陵容猛地攥紧锦被坐起身，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边的碎发往下滑，滴在交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窗外的天色刚泛起鱼肚白，雕花窗棂将晨光筛成碎金，落在床尾那张梨木桌上。

桌上的菱花镜磨得光可鉴人，镜中映出的少女梳着双螺髻，鸦青色的发丝间只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珍珠流苏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那是张尚带稚气的脸，眉梢眼角却凝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意，尤其在看见镜中景象时，那双水润的杏眼骤然睁大，瞳仁里映出雕花床顶的缠枝莲纹样——这不是翊坤宫的拔步床，更不是死时那间阴冷的偏殿。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指尖触到细腻的肌肤下平稳的心跳，并非毒发时那擂鼓般的狂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草香，是甄府惯用的安神香，而非宫中永巷里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陵容掀开锦被的手微微颤抖，触到身下微凉的湘妃竹席时，才惊觉自己竟穿着件月白色的中衣，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针脚齐整得不像她生母绣的活计。

"这是...甄府的客房..."她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屋内陈设：紫檀木的梳妆台，青瓷瓶里插着刚开的白合，墙角的鎏金熏笼里还燃着残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前几日她们刚从千万秀女中脱颍而出，因着甄嬛一句"妹妹孤身一人不便"，便让流朱去客栈接了她来府中同住，此刻正是教导礼仪的第三日。

喉间那股苦杏仁的余味似乎还在盘旋，陵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那里还残留着毒发时寸寸断裂般的痛感。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薨逝那年才二十四岁，临终前望见的朝霞红得像火，正如入选那日紫禁城的宫墙。在深宫里熬了那么多个春秋，从延禧宫的末等答应到鹂妃，最终却落得吞苦杏仁自尽的下场，原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怎料一睁眼竟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老天...还要我再入这苦海吗？"她低声苦笑，指尖划过菱镜中自己的脸颊，触感温热而真实。那些在永巷里啃食杏仁的日夜，那些被猫爪挠破皮肤的疼痛，那些听见"鹂妃"二字时如芒在背的屈辱，此刻都化作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口隐隐作痛。她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这具年轻的躯体，这熟悉的甄府庭院，分明是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铜漏里的水声滴答作响，陵容定了定神，起身从衣架上取下豆绿色的比甲。前世此时她尚不知宫廷险恶，只一味想着攀附甄嬛这棵大树，如今再看这满室清雅的陈设，只觉得处处透着虚幻。她对着菱镜细细梳理长发，檀木梳齿划过发间时，竟有些生疏——在甄府有丫鬟伺候，在宫中更是前呼后拥，她已有许多年未曾自己挽过发髻了。

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是母亲卖了好几匹绣品才换来的，此刻簪在双螺髻上，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陵容望着镜中那张尚带怯意的脸，努力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用指尖将鬓边的碎发抿到耳后。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流朱端着铜盆从外头进来，见她已穿戴整齐，手中的铜盆险些滑落。

"呀！小主怎么起得这般早？"流朱慌忙将铜盆放在架上，眼睛在陵容的发髻上转了两圈，语气里满是惊讶，"往常都是奴婢和浣碧伺候小主梳妆，今儿这双螺髻梳得竟比府里的巧姐儿还要齐整！"她福了福身子，面上带着真切的敬佩，"小姐说小主没带丫鬟使唤，特意让奴婢过来瞧瞧，原是奴婢偷懒来晚了。"

陵容拿起桌上的素白帕子，用指尖捏着帕角轻轻别在腰间，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怎好劳动妹妹特意过来？今日要去姐姐房里听教养姑姑教导，我若住在偏院，过来总得费些时辰，早些起来收拾也是该的，若是误了大家的功夫，倒显得我不懂事了。"她说话时声音轻柔，尾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眼神却沉静得不像个刚入选的秀女。

流朱原以为这位从偏乡来的小主会有些怯懦畏缩，此刻见她言行得体，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她上前半步扶住陵容的手肘，语气愈发热络："小主说的是呢，这天色不早了，咱们快些过去吧，小姐还等着呢。"说罢便领着陵容往院外走去。

甄府的庭院比陵容记忆中更雅致些，青石板路上还凝着晨露，两侧的石榴树开得正艳，殷红的花朵沾着水珠，在晨光里透着股勃勃生机。穿过三道月洞门，便听见前头传来隐约的水声，原是绕着回廊的锦鲤池，几尾赤红的锦鲤正追逐着飘落的花瓣。陵容看着池中的倒影，恍惚间竟看见前世自己穿着华贵宫装的模样，与此刻这素净的豆绿比甲重叠在一起，晃得她心头一阵发紧。

"小主瞧这锦鲤多肥硕，"流朱指着池中鱼儿笑道，"小姐最爱喂它们吃食，说看它们游来游去心里就畅快。"她说话时脚步轻快，全然不知身边的小主正被前世的梦魇缠绕。陵容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那锦鲤摆着尾巴吐着泡泡，突然想起延禧宫里那口枯井，井水里也曾倒映过她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甄嬛的闺房在院落深处，尚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陵容抬眼望去，只见满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连些罕见的话本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甄嬛正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手中端着白瓷茶盏，见她们进来，连忙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妹妹来了？"甄嬛的声音像春日里的溪水般清甜，她望着陵容福身行礼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动作轻盈优雅，标准得不像刚学礼仪的秀女，尤其是弯腰时背脊挺直，透着股不卑不亢的气韵，与往日里那个怯生生的安妹妹判若两人。

陵容垂着眼帘行完礼，语气恭谨却不卑微："给姐姐请安。"她能感觉到甄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却唯独没有前世初遇时那份全然的热忱。

"你我姐妹间，怎还行这些虚礼？"甄嬛快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指尖触到陵容袖中微凉的肌肤，不由得蹙了蹙眉，"妹妹可是起得太早着了凉？这手臂怎的这般凉？"她说话时指尖轻轻摩挲着陵容的衣袖，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关切。

陵容抬眼望向甄嬛，只见她今日梳着随云髻，一支赤金镶宝石的步摇斜插鬓边，身上穿着藕荷色的纱衫，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这张脸与梦中那张扭曲的容颜重叠又分开，让她险些失了神。她定了定神，顺着甄嬛的力道直起身，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许是起得急了些，不碍事的。姐姐既说不行虚礼，那陵容日后便依着姐姐，只是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姐姐莫要怪罪。"

她说话时目光沉静，不像往日里那般躲闪，倒让甄嬛微微一怔。记忆里的安妹妹总是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此刻却能坦然与她对视，那双杏眼里映着窗外的晨光，竟似藏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