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指尖微弯,用绢子掩着唇笑出一弯梨涡,那笑意顺着眼角漫开来,连眉梢都沾了三分春色。她攥着陵容的手腕往梨花木椅上带,袖口的珍珠璎珞轻轻擦过桌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快坐下歇歇,瞧你这手凉得像块玉。"说罢便扬声吩咐立在门边的浣碧,"去前头小厨房取些新沏的六安瓜片来,要今年的雨前茶。"
陵容顺从地坐下,指尖触到微凉的椅面,目光落在桌角那盆开得正盛的白合上。昨日睡前她分明记得那花才将将绽了半朵,此刻却已舒展成碗口大的花盏,乳白的花瓣上凝着露珠,在晨光里透着莹润的光。正思忖间,浣碧已捧着鎏金茶盘进来,青瓷茶盏里的茶汤青碧透亮,几枚茶叶在水中舒展翻卷,似春溪里游动的小鱼。
"妹妹昨日睡的可好?"甄嬛执起银匙搅了搅杯中尚未凉透的莲心茶,目光落在陵容脸上细细打量,见她眼下虽有些许青影,面色却透着健康的粉润,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些。
陵容双手接过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晨起时残留的寒意。她垂眸望着杯中青汤透绿的茶汤,见自己的倒影在水面微微晃动,声线软糯如江南新剥的莲子:"姐姐家的客房原是极好的,锦被上还熏着兰草香,妹妹睡得很是安稳。"说罢用茶盖拨了拨浮沫,轻啜一口,那茶味清冽回甘,竟比宫中御茶房的贡茶还要醇厚几分。
甄嬛见她应答得体,又想起方才她行礼时那股子不卑不亢的气韵,心中疑窦渐生。往日里陵容说话总带着三分怯懦,连走路都低着头,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间透着股说不出的端庄。她指尖轻叩着桌沿,语气带着几分打趣:"我方才见妹妹行礼的样子,倒像是宫里教养多年的姑姑,莫不是躲在房里偷偷练过?"说罢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望着陵容,那试探的意味藏在盈盈笑意之下,旁人瞧不真切,却瞒不过陵容的眼睛。
立在一旁的流朱与浣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好奇。她们伺候甄嬛多年,何曾见过陵容有这般气度?前几日学礼仪时,她连抬眼看人都不敢,今日却能坦然与芳若姑姑对视,那套蹲安礼行得更是标准,裙摆如月华般铺展开,连一丝褶皱都无。
陵容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青瓷的凉意透过指尖渗入掌心。她想起前世在永巷里,为了学那套觐见皇后的礼仪,曾在青石板上跪了整整一夜,膝盖磨出血来也不敢吭声。这些刻进骨头里的规矩,如今再做起来,竟比当年还要娴熟几分。她垂眸装作羞涩,颊边泛起两抹赧红,如雨后初绽的桃花:"叫姐姐瞧出来了...妹妹虽不是甄府的人,却也知道住在姐姐家中,言行举止都关乎甄府颜面。何况今日头回见宫里来的姑姑,若是露了怯,岂不是给姐姐丢脸?"这番话说得恳切,末了还偷偷抬眼觑了甄嬛一眼,那眼神里的忐忑与恭敬,倒叫人瞧着心生怜惜。
甄嬛闻言果然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陵容的手背,那枚赤金镶红宝石的护甲在晨光里闪了闪:"你这孩子,总是这般周到。"她原有些轻视陵容家世上不得台面,此刻见她如此知礼懂事,那点芥蒂便消了大半,拉着陵容的手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言语间愈发亲热。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环佩叮当之声,芳若姑姑已领着两个小宫女进来。她穿着半旧的湖蓝色比甲,头上梳着双平髻,虽无华贵首饰,整个人却透着股干练沉稳的气度。见了甄嬛与陵容,便依着规矩福了福身,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给两位小主请安。"
待二人落座,芳若便开始讲解宫中规矩,从晨昏定省的礼仪,到各宫主位的品阶,条分缕析,清晰明了。当说到"当今皇上乃先帝第四子,登基前娶了太后的表侄女乌拉那拉氏为嫡福晋"时,陵容留意到芳若的目光如同一缕游丝,在甄嬛眉梢掠过,那抹转瞬即逝的怅惘,却被陵容捕捉得一清二楚。
"......要说这宫里最得先帝宠爱的,还属纯元皇后。"芳若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带着几分追忆,"当年皇后娘娘还是侧福晋时,纯元皇后常来王府小住,那才真是......"她话未说完,便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在甄嬛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惋惜,又似怀念。
陵容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她想起前世芳若对甄嬛异乎寻常的亲近,原以为只是看在甄家的面子上,此刻想来,怕是因着那张与纯元皇后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舌尖却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如同当年吞下去的苦杏仁。
"不知纯元皇后是何模样?"陵容故作好奇地轻声问道,眼角的余光却瞥着甄嬛。
只见甄嬛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想来定是极美的,不然怎会叫先帝那般挂怀。"她说着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枚水葱似的指甲在瓷面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芳若深深地看了甄嬛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逝者已矣,小主们只需记着,如今宫中以皇后为尊,凡事当以皇后马首是瞻。"说罢便转了话题,讲起各宫的位份尊卑。
陵容默默听着,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前世甄嬛得知"莞莞类卿"的真相时,曾在碎玉轩哭得肝肠寸断,如今这一世,她是否还会重蹈覆辙?她抬眼望向甄嬛,见她正侧耳倾听,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将那抹惊鸿之色勾勒得愈发清晰。这张与纯元皇后相似的脸,究竟是福是祸?
许是察觉到陵容的目光,甄嬛转过头来,见她眼神里带着几分茫然与哀戚,像迷途的小鹿,心下不由得一软。此刻芳若正在讲解觐见太后的礼仪,她不好多说什么,只微微勾起唇角,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别怕",那温柔的笑意如春风化雨,瞬间熨帖了陵容心中的褶皱。
陵容喉头微动,险些落下泪来。前世她临死前,依稀听闻甄嬛在她灵前哭过,说"你我之间,终究是错付了"。那时她只觉得讽刺,如今再看这张未染尘埃的脸,心中竟生出一丝渺茫的希冀——或许这一世,会有些不同?
正思忖间,浣碧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我听说当今皇后是庶出?"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芳若的脸色微变,虽未动怒,语气却冷了几分:"有福之人,不分嫡庶。浣碧姑娘虽是奴婢,也该知道宫中最忌议论主子出身。"
甄嬛轻轻蹙起眉头,虽未斥责,那道目光却如寒冰般射向浣碧。浣碧这才意识到失言,脸颊"腾"地红了,连忙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蝇:"奴婢失言了,请姑姑恕罪。"
陵容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叹。浣碧终究是心高气傲,不知收敛,前世便是因这性子吃了不少亏。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用茶盖拨着浮沫,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石榴树上。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地叫着,倒为这略显严肃的气氛添了几分生气。
不知不觉已到午时,流朱与浣碧摆开膳桌。桌上的菜肴精致得如同艺术品:鲜炒时蔬翠绿欲滴,茄汁鱼卷码成精巧的海棠形状,殷红的酱汁裹着雪白的鱼肉,恰似春雨润过的花瓣;流沙红豆卷层层叠叠,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清炖狮子头卧在乳白的汤中,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如意饼做成灵芝的形状,边缘烤得金黄酥脆;桂花糕切成菱形小块,上面点缀着新鲜的桂花,香气四溢。最显眼的是那碗燕窝羹,雪白的燕窝炖得软糯,配着红润的枸杞和饱满的红枣,在白玉碗中显得格外诱人。
"陵容怎的不动筷子?"甄嬛见她对着菜肴发呆,便让浣碧盛了碗燕窝放在她面前,"这燕窝配了红枣枸杞,最是补气养血,你尝尝看。"
陵容接过玉碗,指尖触到温润的白玉,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楚。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病重时,父亲只买得起最便宜的碎燕窝,母亲却舍不得吃,总说"容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今面对这碗上等的官燕,她却食不知味。
"多谢姐姐。"陵容勉强笑了笑,用银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那甜腻的味道却堵在喉头,难以下咽。她放下银匙,轻声道:"妹妹只是忽然有些想念母亲了。"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将桌上的餐巾吹起一角,露出下面精致的缠枝莲纹。陵容望着那熟悉的纹样,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在灯下刺绣的模样,眼泪便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甄嬛见状连忙递过绢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傻妹妹,入选了是好事,待进了宫得了恩宠,便能接姨母来京中享福了。"她说话时语气温柔,眼中满是真切的关切,倒叫陵容心中更加酸涩。
这宫里的恩宠,岂是那么容易得的?前世她机关算尽,最终也只落得个含恨而终的下场。如今重活一世,她看着眼前这桌佳肴,看着甄嬛关切的眼神,只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华丽的梦,梦醒之后,或许仍是无边的苦海。
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做那任人摆布的棋子了。陵容悄悄拭去眼泪,抬起头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坚定的光芒。她舀起一勺燕窝送入口中,那甜润的滋味终于顺着喉咙滑下,暖了几分冰凉的心。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都要好好活下去,为自己,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