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鹃垂手立在菱花镜旁,见陵容望着斑驳的窗棂出神,忙不迭指着屋内陈设献宝:"小主您瞧这乐道堂,虽不及碎玉轩宽敞,可奴婢把西墙那架残雪红梅屏风擦得锃亮,昨儿还从御花园捡了枯枝插在胆瓶里呢。"她说话时袖口扫过桌上的茶盏,青瓷盖碗发出清越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米屑的麻雀。
陵容指尖划过梳妆台边缘的螺钿花纹,那处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缺角,前世她曾在此处掐出月牙形的齿痕。此刻镜面映出宝鹃殷切的脸,发间那支水钻簪子在天光下晃出细碎的光——这簪子原是皇后宫里淘汰的旧货,宝鹃却宝贝似的戴着,每逢人便说"是小主赏的"。
"倒也别致。"陵容淡淡开口,目光落在檐下冰棱上。
那冰棱垂了三寸长,映着廊外飘落的腊梅,像柄凝着香魂的水晶刀。
她想起昨夜宝鹃偷偷往她熏笼里添的廉价炭,烟味呛得人喉间发紧,却偏要说"这是南边进贡的银丝炭"。
夏冬春的脚步声隔着三道月亮门便能听见,那双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像敲着两面破锣。
陵容正用银镊子拨弄灯芯,听见外头传来"安答应在吗"的尖喝,便将半卷《女诫》往妆奁里一压,对侍立一旁的小宫女道:"把窗台上的水仙搬进来,仔细冻坏了。"
宝鹃撩开棉门帘时,夏冬春正拿帕子扇着风,额角的珍珠抹额歪到了鬓边。
"哟,安答应在做什么呢?"她扭着腰走进来,镶玉的护甲刮过紫檀木桌沿,留下道白印,"妹妹瞧我这新做的织金比甲,可是苏州送来的料子,比你身上这粗布强多了吧?"
陵容将水仙插进青瓷瓶,看着水珠在花瓣上凝成珠串:"常在的衣裳自然是好的,陵容这粗使料子,原不敢比。"她说话时头也未抬,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瓶身,想起前世此刻,自己正为夏冬春一句"穷酸相"气得发抖,如今却只觉得聒噪。
待夏冬春骂骂咧咧地走后,宝鹃才怯怯地问:"小主怎的总让着她?"陵容望着水仙在烛火下投出的暗影,那影子蜷曲如爪,抓在青砖地上:"让她几日又如何?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她想起慎刑司那碗猩红的"一丈红",喉间不由得泛起一丝铁锈味。
碎玉轩的金桂开得正盛,花瓣落在甄嬛的藕荷色披帛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眉庄正捏着镊子往花心沾蜜,见陵容踩着碎玉小径进来,忙丢下镊子迎上去:"可算把你盼来了,快闻闻这桂花香,今年的蜜渍桂花能做三坛子呢!"
三人进了暖阁,槿汐已捧来鎏金茶盘。
陵容接过茶盏时,见碗底沉着片完整的桂花瓣,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包干桂花——那年她刚封答应,托人捎回家的赏钱被父亲拿去买了小妾,母亲便用这点桂花窨了糖,托人带给她,信里写着"权当家乡味"。
"妹妹如今与夏常在同住,可还安稳?"眉庄用银匙拨着碗里的浮沫,翡翠护甲在茶水上划出碧痕。她刚从咸福宫过来,发髻上还簪着敬嫔赏的赤金点翠步摇,走动间流苏轻颤,映得她面如皎月。
陵容望着窗外竹影,想起今早夏冬春把她的绒花丢进池塘:"夏常在不过是小孩子脾气,妹妹不理会便是。倒是富察贵人,昨日还赏了我一匣杏仁酥。"她说着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杏仁酥的甜腻味,总让她想起苦杏仁的涩。
甄嬛与眉庄对视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槿汐正往香炉里添龙涎香,闻言停了动作,垂眸道:"小主若是缺人使唤,奴婢去回了皇后娘娘,把菊青拨过来伺候?"她话音刚落,陵容便看见甄嬛袖口的珍珠璎珞轻轻一颤。
前世的菊青,正是在这个时节被送来的。
"有宝鹃伺候便够了。"陵容淡淡开口,将茶盏推到一旁,"只是妹妹屋里的水仙总养不活,不知姐姐可有法子?"她巧妙地岔开话题。
眉庄却未察觉其中关窍,只忙着取来一匹雨过天晴色的云锦:"这料子最衬你肤色,拿去做件新比甲吧。"陵容接过料子时,指尖触到细密的水波纹路,想起母亲织了半生的锦缎,却从未给自己做过一件像样的衣裳。
菊青来的那日,天正下着小雪。
她穿着件半旧的石青色比甲,跪在乐道堂的青石板上,发间落满了雪粒子。
陵容隔着窗棂瞧着,见她指尖冻得发紫,却仍把洒扫的竹帚握得笔直。
前世此时,她早已心软扶人,如今却只对宝鹃道:"让她去扫后院的落叶,没扫完不许吃饭。"
宝鹃领命而去时,撇了撇嘴。
陵容知道她在想什么——这菊青是碎玉轩出来的,如今却被派去扫落叶,传出去岂不是打了甄嬛的脸?可她偏要如此,就像前世偏要在翊坤宫的牡丹丛里种满夹竹桃,明知有毒,偏要看着它开花。
七日后,夏冬春的惨叫声从慎刑司方向传来时,陵容正在修剪水仙的残根。
宝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鬓边的水钻簪子都歪了:"小主!夏常在...夏常在被赏了一丈红!"
陵容握着剪刀的手顿了顿,想起前世自己躲在假山后,看见夏冬春被拖走时,那身嫩绿色宫装浸满了血,像团被踩烂的海棠。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将剪下的残根丢进铜盆,清水瞬间染成暗绿。
御花园的落叶积了三寸厚,踩上去发出"咔嚓"的声响。
陵容陪着甄嬛往碎玉轩走,忽见前方小径上滚着个朱漆食盒,盒盖开着,里头的糕点撒了满地。
一个宫女披头散发地跑来,发髻上还挂着枯枝,见了她们便指着假山方向尖叫:"有鬼!有鬼啊!"
甄嬛正要上前,眉庄却一把拉住她,指尖掐着她的手腕:"别去!那是碎玉轩后头的废园,前年有个答应在那吊死了。"她说着话,目光扫过荒草丛生的假山,那里的藤蔓上还挂着半片褪色的红绸。
陵容望着那片荒园,想起前世甄嬛就是在这里被吓病的。
"姐姐明日便要侍寝,"她轻轻拽住甄嬛的衣袖,珍珠璎珞硌得指尖生疼,"万一惊了贵人,可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