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唇角牵起一抹比黄连更苦的笑,那笑容在药气弥漫的帐中晃了晃,如同风中残烛:"安小主瞧得上奴婢这点忠心,可若是奴婢此刻弃了我家小主,那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之徒?将来小主用着这样的奴婢,又怎能安心呢?"她说话时,眼角的泪痣随着脸颊轻颤,像一粒沾了露水的红豆。
陵容望着她补丁摞补丁的青布比甲,望着她腕间那道被鞭梢抽出的旧疤,眼底那层冰棱似的讽刺竟融了三分。
"你家小主往日里糊涂,倒没想身边竟有这等明白人,"她指尖划过窗棂上冻住的冰花,那凉意透过绢子渗进皮肉,"只可惜你这颗七窍玲珑心,却要在这腌臜地方磋磨岁月。"
殿内静得只听见夏冬春压抑的呻吟。
丫鬟垂着眼帘,望着地上青砖缝里渗出的水渍,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奴婢...不悔。"那声音轻得像一片落雪,却在寂静中砸出清晰的回响。
陵容望着她睫毛上凝着的水汽,忽然想起幼时在江南见过的守墓人,同样是这般执拗的神情。
她点点头,珍珠耳坠在鬓边晃出细碎的光:"你家小主...能有你这样的忠仆,也算没白来这宫里走一遭。"说罢便扶着宝鹃转身,蹙金绣的裙摆扫过地上的药渣,惊起几点暗褐色的碎屑。
丫鬟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脸上的苦涩又深了几分。
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就被一丈红打得筋骨尽碎,这算哪门子的福气?
不过是折在锦绣堆里的一缕冤魂罢了。
夏冬春在她屋里躺了不过五日,翊坤宫便传来话,说华妃娘娘嫌这地方晦气,叫人用板车将主仆二人一并挪去了冷宫。
那板车碾过永巷青石板时,留下两道暗红的车辙,像谁在雪地上拖了道血痕。
时序如流,转眼便到了新选小主侍寝的日子。
偏偏这时候甄嬛染了病,说是那日在废园见了福子的惨状,惊了心魄。
于是头一遭侍寝的荣耀便落了沈眉庄头上。
眉庄着一身银红色蹙金双绣牡丹吉服,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步履轻颤,顾盼间风姿照人。
她本就生得端庄大气,又兼言行得体,几晚侍寝下来,竟得了"惠"的封号,一时之间圣眷正隆,便是翊坤宫的琉璃瓦,似乎都被她分去了半分光彩。
转眼朔风卷地,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的檐角。
安陵容位份低微,虽生得一副清丽容貌,在满宫珠翠环绕中却难免显得素净。
皇上连日宿在惠贵人宫中,或是去看新得盛宠的丽嫔,早将这个姓安的常在忘了个干净。
陵容倒也乐得清静,每日在延禧宫的偏殿里临帖刺绣,倒也得了几分难得的安宁。
这日午后,宝鹃掀着棉帘进来,鬓角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小主,惠贵人差人来请,说要同您一道去碎玉轩探望莞常在。"
陵容放下手中的《女诫》,起身由宫女伺候着披上藕荷色夹棉斗篷。
斗篷边缘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是入宫前母亲变卖了陪嫁首饰才换来的料子。
她对着菱花镜理了理鬓边的素银簪子,镜中人面色虽有些清减,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碎玉轩的琉璃窗棂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殿内没生足炭火,寒气像细针般往骨头缝里钻。
甄嬛斜倚在铺着灰鼠皮的榻上,身上盖着双层锦被,仍觉得指尖发凉。
见眉庄与陵容进来,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眉庄按了回去:"妹妹快躺着,仔细受了风。"
甄嬛望着眉庄鬓边那支羊脂玉嵌红宝石的凤钗,那玉色温润如春水,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姐姐这支钗颜色极正,定是皇上新赏的吧?"她说着话,目光落在眉庄因受宠而泛起红晕的脸颊上,心底那点因病体带来的郁结竟散了些。
陵容在一旁含笑道:"如今宫里谁不知惠姐姐圣眷正浓,连皇后娘娘都夸姐姐贤淑呢。"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铜火盆里只象征性地搁了几块银丝炭,火星子奄奄一息,哪里像是给病中常在用的。
眉庄顺着陵容的目光看去,见甄嬛嘴唇冻得发紫,身上的锦被也洗得有些发白,不由得秀眉紧蹙:"这内务府是怎么回事?莞妹妹病着,怎的连炭火都不送足?我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非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些奴才不可!"说罢便要起身,帕子被攥得发了皱。
"姐姐且慢!"甄嬛急忙拉住她,"这点小事何必劳动皇后娘娘?如今姐姐正是得宠的时候,何苦为了我去得罪人?"她知道眉庄心善,却也怕她因一时意气惹来麻烦。
正说着,小允子端着药碗进来,药味在寒气中格外刺鼻。
眉庄见状更是心疼,索性坐在榻边亲自给甄嬛喂药。
陵容看着二人亲昵的模样,忽然想起方才路上看见的景象——眉庄的仪仗路过长春宫时,连皇后宫里的大太监都亲自出来迎接。
她沉吟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二位姐姐,妹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眉庄回头看她,眼中带着暖意:"我们姐妹三人,何须这般客气?妹妹但说无妨。"
甄嬛也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陵容拢了拢斗篷,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缓缓开口:"皇上看重姐姐,让姐姐学习协理六宫,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姐姐初入宫廷,圣眷虽隆,根基却还未稳。如今新人之中,姐姐独占鳌头,固然是风光,却也要防着树大招风啊。"
她顿了顿,见眉庄凝神细听,便继续道:"皇后娘娘素来贤德,自然不会为难姐姐。可那华妃娘娘的性子,姐姐和我都是知道的——她连皇上赏给姐姐的珊瑚手钏都要借故拿去,又怎会容忍姐姐与她分庭抗礼,染指协理六宫的权柄?"
眉庄闻言,手中的银匙轻轻一颤,药汁溅在描金药碗边缘。
她想起昨日华妃在御花园遇见她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得将帕子攥得更紧了些:"可我已经答应了皇上,若是此刻退缩,只怕...只怕皇上会觉得我不堪重任。"
陵容轻轻拍了拍眉庄的手背,那微凉的触感带着安抚的意味:"姐姐不必忧虑。依妹妹看,姐姐只管应下学习协理六宫的差事,但凡事只看不做,只学不判。尤其是宫里的老例程、老份例,千万不能轻易改动。"
"为何?"眉庄疑惑地看着她。
"姐姐想,"陵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春蚕食叶般细细密密,"这紫禁城历经数朝,盘根错节的关系何其复杂。姐姐初来乍到,许多门道还没摸清,若是贸然改动旧规,一来容易触怒那些伺候多年的老人,二来若是改得好了倒也罢了,若是改得不好,底下人抱怨起来,姐姐日后如何管束?再者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甄嬛苍白的脸,才道:"有些份例看似苛待,实则背后牵扯着各方势力。姐姐此刻根基未稳,何苦去碰那些烫手山芋?"
眉庄听着她条分缕析,手中的帕子渐渐松开,看向陵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惊讶与赏识:"妹妹真是心思缜密,我竟没想到这些。亏得妹妹提醒,不然我险些要莽撞行事了。"
甄嬛在一旁也听得愣住了。
眼前这个条理清晰、句句在理的陵容,与初入宫时那个羞怯不安的小女子判若两人。
她忽然想起陵容说过,她家世寒微,自小跟着母亲在绣坊长大,见惯了人情冷暖,想来这些道理,都是从苦日子里琢磨出来的。
陵容被二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起薄红,从袖中取出两个锦盒:"说起来,还要谢二位姐姐当初的照拂。姐姐赠我丫鬟,莞姐姐送我衣料,我一直记在心里。这几日闲着无事,便绣了两个手炉套子,权当是妹妹的一点心意。"
眉庄与甄嬛接过锦盒打开,只见里面各躺着一个月白色锦缎手炉套,上面用三色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
更难得的是,那锦缎竟是宫里新赏的云锦,触手光滑如流水。
"这织花锦...我记得每个新人只得了一匹,妹妹怎么舍得用来做手炉套?"甄嬛惊讶地抬起头。
陵容低头绞着帕子,声音细若蚊蚋:"妹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这点针线活还能见人。如今天冷了,姐姐们用手炉时正好套上,也能挡些寒气。只要姐姐们不嫌弃,便是妹妹的福气了。"
"怎会嫌弃?"眉庄抚着手炉套上细腻的花纹,眼中满是欢喜,"妹妹这手艺,怕是宫里的绣娘都比不得。"
三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眼见着天色渐暗,眉庄想起明日便是小年,各宫的年节布置都要去查验回禀,便起身告辞。
陵容也不便多留,临出门前又特意叮嘱甄嬛:"姐姐千万要保重身子,等您好了,我们还要一起去倚梅园赏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