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像覆盖了一层碎玉。

天儿冷得呵气成霜，时常能看见几个小宫女缩着脖子扫雪，红通通的手指捏着竹扫帚，嘴里念叨着江南的童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那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断线的风筝飘在空旷的宫道上。

延禧宫偏殿的窗棂糊着新换的桑皮纸，依旧挡不住透骨的寒气。

安陵容不爱出门，这几日除了随惠贵人去碎玉轩探望病中的甄嬛，便整日枯坐在暖阁里刺绣。

紫檀木绣架上绷着一方月白色软缎，她正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样，针尖在烛火下闪过细碎的光。

绣品是托相熟的太监带出宫去换钱的，虽换不得多少，却能贴补些日用。

幸而惠贵人得宠，家世又好，替她们采买物件的太监也肯卖几分薄面，不至于让她们在这寒冬里太过拮据。

陵容捏着银针的手指有些僵硬，便放下绣绷揉了揉。

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萧姨娘的家书早该到了，却迟迟没有音讯。

想起母亲瞎了眼睛还在绣坊操劳，想起父亲那点蝇营狗苟的心思，她的心就像被冰棱刺着，隐隐作痛。

正发着呆，宝鹃掀着厚重的棉帘进来，肩头落着半片雪花，怀里揣着两个信笺和一个蓝布包袱："小主，这是方才内务府的小夏子送来的。"

陵容接过物件，挥退了宝鹃，迫不及待拆开其中一封信。

只见粗黄的草纸上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吾安，勿念。"墨迹有些地方晕染开来，显然是握笔的手不稳，或是落了泪。

这熟悉的字迹让她鼻尖一酸，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她将信紧紧捂在胸口，那里还残留着母亲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前世她虽得过宠，却从未真正走进过皇上的心，更因无孕而不得恩宠，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父亲获罪后，母亲一个瞎眼寡妇，想必早已在贫病交加中故去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泪水打湿了信笺，晕开一个个小团。

哭了许久，她才渐渐平复情绪，伸手去拆另一封信。

信封上是父亲苍劲的笔迹，拆开来看，果然是些功利的话语："汝当谨记父言，早日获宠，助父平步青云。为父若得高官，必恪守清廉，不负汝望。"字里行间满是对权势的渴求，丝毫没有关切女儿在深宫的冷暖。

陵容冷笑一声，擦干眼泪，走到地龙旁，将两封信一并丢进炭火里。

信纸遇火，瞬间卷成焦黑的蝴蝶，扭曲着化为灰烬。

她看着火焰吞噬掉那些文字，仿佛也烧掉了心中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

好在父亲还算听话，只要他能按她说的去做，将来总有她出头的日子。

蓝布包袱里包着几样零散的香料和制香工具：一小包雪白的龙脑，几块深褐色的安息香，还有一个刻着缠枝纹的铜香炉，几支银质的香筷香铲。

这些都是上等的货色，想必是父亲花了心思寻来的。

陵容拿起一块龙脑放在鼻尖轻嗅，那清冽的香气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将香料和工具重新包好，起身走到南间的衣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进去，又在上面盖了几件旧衣裳掩好。这些东西将来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她必须好好收着。

转眼便是除夕，合宫在乾清宫设宴。

甄嬛病体未愈，皇后特许她不必前来。

殿内灯火辉煌，暖气融融，各宫小主穿着华贵的朝服，珠光宝气，笑语盈盈。

唯有皇帝看着殿外怒放的红梅，想起纯元皇后，不禁触景生情，面露失意。

他独自离席，去了倚梅园散心。

谁知这一去，竟宠幸了看守梅园的余姓宫女。

先是封了官女子，没过几日又晋为答应，紧接着，余答应在寿康宫为太后唱了一曲《永团圆》，音色婉转，被皇上大加赞赏，赐了个"妙音娘子"的封号，一时风光无两。

消息传到延禧宫时，陵容正在调制合香。

宝鹃一边帮她递着琉璃瓶，一边愤愤不平地嘟囔："什么妙音娘子？不过是个扫地的宫女罢了，唱了支曲子就成了小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陵容正将蒸好的檀香末过筛，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得像殿外的积雪。

宝鹃被她看得一瑟缩，赶紧闭上了嘴。

陵容将筛好的香粉倒进珐琅圆钵，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余答应如今已是皇上亲封的小主，见了面我尚且要先行礼，何况她正是得宠的时候。你在我宫里大声议论，是想让人知道我容不下她吗？"

宝鹃慌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主恕罪！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气不过她一个宫女，竟然和小主您平起平坐，可小主您......"她想说陵容至今未得圣宠，却又不敢说出口，只能哽咽着低下头。

陵容盖上钵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擦了擦手，缓缓开口："宝鹃，你跟了我这么久，可知道侍奉主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最忌讳的又是什么？"

宝鹃抬起头，信誓旦旦地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对小主忠心耿耿！最忌讳的......奴婢愚钝，还请小主指点。"

陵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严厉："最重要的是忠心，这没错。但最忌讳的，是搬弄是非，煽风点火。你做事还算麻利，可你仔细想想，这大半年来，你在我面前抱怨了多少次？不是说这个得宠，就是说那个风光，语气里满是不平。我念你是贴身伺候，一直没有说破，没想到你却越来越放肆了。"

她顿了顿，看着宝鹃惨白的脸色，继续说道："菊青来了之后，底下的事情才渐渐有了章法。你呢？仗着是我的大宫女，对小宫女们颐指气使，疏于管理。在这宫里，祸从口出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我的一言一行，都关系着性命安危。你若是管不住嘴，连累了我，不过是一句'治下不严'，可你自己呢？轻则被发往慎刑司，重则乱棍打死，一张草席卷了扔出去，谁会为你可惜？"

宝鹃听得浑身发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