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宝鹃的抽噎声渐渐低了下去，像残烛燃尽前最后一点火星。

她抬着红肿的眼睛望着陵容，见主子眼中虽有严厉却无苛责，忙不迭点头应下，用袖口蹭了蹭脸颊退了出去。

殿内一时静得只听见铜漏滴水的声响，陵容望着妆台上那盏羊角宫灯，灯影在青砖地上晃出细碎的光圈，宛如撒了一把碎银。

她拿起方才调制好的合香，那是用龙脑、檀香与琥珀粉按比例调和的膏体，盛在巴掌大的琉璃罐里。

挑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抹在耳后，清冽的香气里混着一丝暖意，仿佛冬日暖阳融在雪地里。

镜中的女子生着一双鹿眼般的眸子，睫毛纤长如蝶翼，因方才的泪意还凝着水光，偏偏眼底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无波。

正对着镜子出神，菊青撩开棉帘进来，靛青色比甲上落着几点未化的雪花："小主，内务府和御膳房的人在外面候着了。"

"让他们进来吧。"陵容将琉璃罐放进妆台最底层的暗格，那暗格里还藏着半块晒干的玫瑰花瓣，是入宫前母亲给她缝在荷包里的。

她理了理月白色的寝衣，走到窗边的花梨木圆桌前坐下。

菊青见宝鹃不在，连忙上前续上热茶，青瓷茶杯上的缠枝莲纹在热气中若隐若现。

陵容瞧着她利落的动作，忽然想起这丫头原是眉庄房里的，果然比宝鹃多了几分沉稳。

四个小太监鱼贯而入，为首的捧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是几枝刚折的墨梅，枝干上还凝着冰晶；旁边的抱着个锦缎包裹，瞧着方方正正的模样，想必是御膳房的东阿阿胶。

他们齐齐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凉的青砖："给安答应请安，奴才们给小主送东西来了。"

"搁在桌上吧。"陵容用茶盖拨着浮沫，热气氤氲了她半边脸，"有劳各位公公跑这一趟。"她话音刚落，菊青已从妆台下的螺钿匣子里取出几锭碎银，用红封包好双手递过去："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公公们买杯热茶暖暖身子。"

为首的小太监眼睛一亮，慌忙磕头谢恩："小主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他掂量着红包的分量，约莫有五两重，足够他们几个月的月钱了。

陵容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中微哂——这些底下人最是务实，一点甜头便能换得他们鞍前马后。

等人都退下了，菊青将墨梅插进白瓷瓶里，回头见陵容望着阿胶出神，便笑着凑上前："小主，今儿可是您的好日子，得空了让厨房炖碗阿胶羹补补身子。"

陵容"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雕花。

皇上......这个让她又恨又怕的男人。

前世他赐予的欢宜香，那些虚伪的恩宠，临终前那句"你不过是朕养在宫里的一只鸟"，像淬毒的针深深扎在她记忆里。

可如今重来一世，胸腔里翻涌的恨意渐渐沉淀成疲惫。

这深宫里本就没有真情，与其耗费心神去求那镜花水月，不如实实在在攥住荣华富贵，至少能让母亲过几天好日子。

"小主别紧张，"芳若姑姑端着铜盆进来，盆里是刚绞好的热毛巾，"皇上还在御书房批折子呢，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她是宫里的老人了，曾伺候过纯元皇后，如今被派来教导陵容和甄嬛宫中礼仪。

陵容任由她用热毛巾敷脸，却仍觉得四肢发凉。

维房的地龙烧得不算旺，墙角的铜熏炉里只飘出几缕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芳若见她肩头微微发抖，伸手替她拢了拢披帛："小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陵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思绪："劳姑姑挂心，只是有点冷罢了。"她望着镜中芳若鬓边的银簪，忽然想起一事，"姑姑入宫多年，想必对宫里的事了如指掌。陵容刚进来，好多规矩都不懂，还望姑姑多提点。"

芳若将她的长发解开，用檀木梳子细细梳理："小主折煞奴婢了，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

陵容斟酌着开口："除夕夜宴时，瞧着皇上似乎不大高兴。后来听宫里的老人说，是因为思念先皇后......"她顿了顿，观察着芳若的神色，"还听说纯元皇后容貌绝世，德行更是没话说，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提起往事，芳若轻轻叹了口气，梳子划过发丝的声音也慢了下来："可不是么......纯元皇后娘娘性子最是温良，对底下人从不疾言厉色。"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光。

"娘娘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那舞更是一绝——曾在太液池边跳惊鸿舞，身段轻盈得能立在人的手掌上。还有那女红，宫里的绣娘都比不上，娘娘亲手绣的并蒂莲帕子，连太后都夸过呢。"

陵容静静听着，心中却泛起一丝涟漪。这样完美无瑕的人，难怪会成为皇上心头的白月光。

可仔细想想，这世上哪有真正完美的人？

不过是失去了才觉得格外珍贵，就像这深宫里的雪，落在地上时洁白无瑕，踩过之后还不是混着泥污。

"只可惜娘娘福薄，"芳若的声音低了下去，"生二阿哥时难产，没撑过那个冬天......"她放下梳子，替陵容将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小主也别多想，您有您的福气。"

陵容对着镜子扯出一抹浅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福气？在这吃人的宫里，所谓福气不过是刀尖上舔血罢了。

她抬手抚上耳后的香膏，那暖意透过肌肤渗进来，却暖不透心底积了两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