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漏更深时，陵容如一片飘雪般被抬进养心殿。

明黄帷幔低垂如重云，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颤，那声响透过厚重的窗棂渗进来，竟似前世嘲讽她"完璧归赵"的嗤笑。

她伏在铺着云锦的软榻上，眼角余光瞥见紫檀雕花屏风上的寒梅图，忽然想起碎玉轩那株被积雪压弯的老梅，一样的傲骨，却逃不过碾落成泥的命运。

皇帝披着玄色龙纹常服走进来，靴底踏在金砖上的声响不疾不徐，像极了前世赐她欢宜香时那故作温和的语调。

他在床边坐下，明黄帐幔的流苏垂落，在他肩头勾出金线似的光影。食指轻轻勾住锦被一角，那动作带着惯有的帝王威仪，指尖翡翠扳指折射的冷光，正落在陵容微微颤抖的肩头上。

"怎么闭着眼不敢看朕？"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喑哑，尾音拖得很长，像一张无形的网。

陵容缓缓睁眼，长睫上似凝着晨露，眸光在烛火下流转成一汪春水。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模样——清纯中透着三分欲色，眼帘微抬时眼波似勾非勾，恰如江南烟雨中初绽的莲苞。

这副姿态是她对着菱花镜练了无数次的，既要显得怯生生，又得藏着钩子。

"皇上是天子，"她垂下眼睑，声音细若蚊蚋，"臣妾身似蒲柳，初见天颜自然心生敬畏。"

皇帝闻言低笑出声，那笑声震得帐顶流苏轻晃。

"年纪不大，嘴倒是甜。"他指尖划过她鬓边碎发，动作带着审视的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件新得的玉器。陵容适时地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幼鹿，抬眼时眸中满是懵懂与好奇，那纯真的假象让皇帝眸色深了深。

"你身上好香。"他忽然凑近，龙涎香与酒气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陵容下意识屏住呼吸，耳后那点合香的暖意却在此刻格外清晰——那是用玫瑰露混了龙脑调制的，特意选了不张扬却持久的香气。

"是沐浴的玫瑰水好闻，"她状似羞涩地低下头，又猛地抬眸望进他眼底，"皇上也喜欢吗？"

这大胆的凝视让皇帝挑眉，嘴角笑意更浓："喜欢，朕自然喜欢。"帷幔在他身后缓缓放下，红烛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上，恍若前世那场未竟的恩宠。

陵容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自己，脑海里却闪过冷宫墙角的青苔——那才是她真正的归宿，可这一世，她要亲手撕碎这宿命。

***

更漏敲过五下时，苏培盛轻手轻脚换了烛台。

新烛燃起的刹那，陵容猛地睁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帐外传来太监们压低的交谈声，夹杂着扫雪的簌簌响，这才惊觉已是寅时。

"哟，小主醒了？"苏培盛的声音隔着帷幔传来，带着惯有的谄媚，"奴才去唤芳若姑姑来伺候更衣？"

陵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有劳苏公公。"她侧头看向身侧熟睡的皇帝，龙袍松垮地披在身上，露出的脖颈上竟有淡淡的红痕——那是她昨夜故意留下的，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耳后，那里的香膏已被蹭掉大半，只余下若有似无的暖意。

芳若抱着藕荷色宫装进来时，眼圈还有些发红："给小主请安，恭喜小主承宠。"她伺候陵容起身，目光落在她颈间未消的吻痕上，指尖微微一顿。

陵容装作未觉，任由她将软缎里衣套在身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镜前的铜炉里燃着银丝炭，却驱不散深宫里彻骨的寒。

芳若执起象牙梳，望着镜中女子苍白的面容："小主眉眼生得秀雅，眸似秋水，"她顿了顿，从妆奁里取出黛砚，"不如试试远山黛？"

陵容对着镜子苦笑："姑姑取笑了，陵容哪会画那个。"

芳若蘸了青黛，动作轻柔如拂雪："远山黛要细、长、淡，眉如远山含翠。"她的目光忽然飘远，"当年纯元皇后最爱这个眉样，说能衬得人如月下青山。"

黛色在镜中渐渐成形，细长的眉峰如远山起伏，给陵容原本小家碧玉的脸添了几分清贵之气。

"小主瞧瞧可还入眼？"芳若放下眉笔，语气里带着期许。

陵容指尖抚过眉峰，那青黛的凉意渗进皮肤："很好看，有劳姑姑。"话音未落，苏培盛在外头轻咳一声："小主，该伺候皇上起身了。"

她转身时，正撞上皇帝醒来的目光。

他倚在锦枕上，眸色深沉地望着她，视线落在她眉上时，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陵容心中一凛，面上却扬起羞涩的笑，上前伺候他穿衣。

"你画的是远山黛？"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陵容系着玉带的手指一顿，随即垂下眼帘，像偷吃糖的孩童般怯生生点头："是芳若姑姑说臣妾适合，便斗胆试了试。皇上觉得......"她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可还看得过？"

皇帝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轻笑出声："确实好看。"

他抬手抚上她的眉峰，指尖的温热让陵容险些失态。

"苏培盛，"他忽然扬声，"去库房取斛波斯螺子黛来，赏给安答应。"

螺子黛！

陵容心中剧震，面上却只作惊喜："臣妾谢皇上隆恩。"

她跪地行礼时，余光瞥见苏培盛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这东西连惠贵人都未曾得过，皇上竟如此轻易赏了她。

"起来吧，朕要上朝了。"皇帝起身时，龙袍拂过她的发顶，留下淡淡的龙涎香。

陵容垂眸跪着，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直到殿门"吱呀"一声合上，才缓缓抬起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眉上，那远山黛的青碧色在光下竟似真的含着雾气。

芳若扶她起身，语气里满是欣慰："小主，按宫里的规矩，侍寝第二日该去给皇后请安了。"

陵容望着镜中描着远山黛的自己，想起纯元皇后的容颜。

皇上赏她螺子黛，是因为这眉样像极了故人，还是因为她昨夜那恰到好处的怯与媚？

她抬手抚上鬓边的素银簪，簪头那粒东珠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一滴凝而不落的泪。

"知道了，"她转身取过鹤氅，声音平静无波，"替我把螺子黛收好，再取支赤金点翠步摇来。"芳若一愣，随即会意——去见皇后，总要穿得体面些。

陵容走到门边，推开半扇窗。

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吹得她鬓边碎发轻扬。

远处的宫殿覆着皑皑白雪，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宛如无数把藏在暗处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