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如愁绪般缠绵,斜斜织入紫宸宫的飞檐斗拱,青石砖缝里沁出的湿气,将廊下的铜缸染成深绿。
沈眉庄落水之事已过去半月,她在存菊堂将养得日渐好转,皇帝也常来探望,案头的进贡补品堆得似小山。
只是这几日连绵阴雨,湿气重得能拧出水来,安陵容嫌外头路滑,多半时候都在碎玉轩里逗弄鹦鹉。
眼见着快入夏,安陵容算着沈眉庄该用些清补的膳食,便命菊青炖了冰糖雪蛤送去存菊堂。探望过后,她撑着油布伞往甄嬛处去。
碎玉轩的垂花门檐角挂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刚进院门,便见浣碧端着黑黢黢的药碗从抄手游廊走来,瞧见安陵容,脸上顿时绽开笑靥:"安小主可来了!小主正念叨呢。"
内殿暖阁里燃着银丝炭,甄嬛歪在铺着洒金锦缎的大迎枕上,腿间搭着软乎乎的云丝被,正就着窗光翻看一本《李义山诗集》。
见安陵容进来,她将书倒扣在膝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这雨天路滑的,怎么还巴巴地过来?"
流朱奉上新沏的碧螺春,茶烟袅袅升上安陵容的鬓角。
她挨着炕桌坐下,瞧着甄嬛眼下淡淡的青影,掩唇轻笑道:"整日闷在宫里,连午觉都睡不踏实。刚看过眉姐姐,想着姐姐这边许是醒着,便绕过来瞧瞧。"
"你来得正好。"甄嬛打了个轻呵,望向窗外雨幕中的芭蕉,"这几日总觉倦怠,许是春困作祟。若再晚来些,我怕是要睡着了。"她指尖划过书脊上的云纹,忽然想起什么,指了指炕桌上的药碗,"还在喝着太医院的补药呢,日日苦得人发慌。"
安陵容探身去看,素手轻抬,将绣着缠枝莲的绢子凑至鼻尖,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甄嬛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作,秀眉微蹙:"怎么了?可是这药味......"
"姐姐勿怪。"安陵容赧然一笑,放柔了声线,"家父早年做过香料生意,我自小闻惯了各色香材,鼻子便比旁人灵些。"她状似无意地拨弄着茶盏盖,"寻常补药多是甘苦,姐姐这药却透着股酸气,倒像是......"
"酸味?"甄嬛闻言,凑近药碗仔细嗅闻,又用银匙舀了半口含在舌尖,眉头陡然拧紧,"可不是!这两日的药竟都是酸的!"她将药碗重重搁下,琥珀色的汤汁在碗中晃出涟漪,"浣碧!"
浣碧闻声进来,手中的药杵还沾着药渣:"小主?"
"温太医可曾换了药方?"甄嬛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浣碧手里的药碗轻轻一晃,琥珀色的汤汁险些泼出,面上满是惶惑:"不曾啊......小主觉得哪里不妥?"
甄嬛不再多言,转向安陵容时,眼底已漫上惊涛:"容儿,劳你替我走一趟太医院,就说我忽然心悸,请温太医速来!"
安陵容猛地站起身,袖中鲛绡帕子攥得发皱:"姐姐这是何意?莫不是......"
"此事关窍,稍后再与你细说。"甄嬛按住她的手,目光锐利如刀,"快去!"
待安陵容匆匆离去,甄嬛屏退左右,独坐在炕边。
雨打芭蕉的声音越来越密,像无数根细针戳在她心上。
她想起这半月来日益深重的倦怠,想起晨起时总觉头晕目眩,想起那碗里挥之不去的酸腐气——那气味像极了去年冬天,她在冷宫墙外闻到的、用来浸泡毒草的酸浆水。
半个时辰后,温实初背着药箱冒雨赶来,青布大褂已湿了半幅。
诊脉时,他指尖在甄嬛腕间的寸关尺上反复探询,脸色渐渐沉如墨色。
良久,他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在酒精灯上炙烤:"小主腕脉沉涩,尺脉尤其虚浮,似是中了慢性药毒。"
"药毒?"甄嬛攥紧了锦被,指节泛白。
"是。"温实初将银针刺入她虎口的合谷穴,"此毒名为'迷迭香散',初时只觉倦怠嗜睡,久了便会损伤心脉,致人痴傻。"他顿了顿,从药箱底层取出个青瓷小瓶,"幸而上天庇佑,小主服用时日尚短,只需连服三日这'醒神汤',便能化解。"
安陵容在旁听得心惊肉跳,绢子几乎要被绞碎。
她想起方才在太医院路上,撞见华妃宫里的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往碎玉轩方向送东西,想起那日沈眉庄落水时华妃眼中的阴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梁。
"是谁做的?"甄嬛拔下银针,声音冷得像冰。
温实初沉吟片刻,从药箱里取出一张药方:"这是小主近日服用的'益气养荣汤',原方中并无酸味药材。"他指着药方末尾的批注,"只是这两日的药引,被人换成了'酸浆草'——此草味酸,单独服用并无大碍,但若与方中的'远志'、'当归'相配,便会生出迷迭香散的毒性。"
"酸浆草?"甄嬛猛地想起,昨日浣碧煎药时,曾说内务府新送来的药材里,有一包酸浆草格外新鲜。
她抬眼看向安陵容,目光中满是后怕与感激:"容儿,若不是你嗅觉灵敏,我......"
"姐姐说这些做什么?"安陵容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当务之急是找出下毒之人。"她想起方才在院门口撞见的浣碧,想起她端药时那躲闪的眼神,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这药是在宫内熬煮,下毒者必定是近身伺候的人。"
甄嬛点点头,望向窗外渐密的雨幕,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今日辛苦你了,先回去歇着,此事切勿声张。"
安陵容告退时,雨已经小了些。
她撑着伞走在回碎玉轩的路上,鞋面溅上了点点泥星。宝鹃替她收伞时,瞧见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上挂着水珠,正要伸手拂去,却见自家小主脸上哪还有半分惊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冷得像太液池的寒冰,嘴角勾起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了然。
"小主,您的手......"宝鹃看见她指尖的掐痕。
安陵容低头看了看,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混着雨打芭蕉的声响,散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没什么。"她转身走进殿内,留给宝鹃一个挺直的背影,"去取件干衣裳来,本宫要换。"
殿外的雨还在下着,将暮春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冲刷殆尽。
安陵容坐在镜前,任由宝鹃替她卸去钗环,目光落在镜中自己苍白的脸上。
她想起温实初说的"迷迭香散",想起前世甄嬛也是在这时候中了此毒,只是那时无人察觉,竟让她病了许久。
如今她抢先一步,不仅救了甄嬛,也让某些人的狐狸尾巴,提前露了出来。
"小主,您瞧这雨,怕是要下到明日了。"宝鹃递上温热的面巾。
安陵容接过,擦拭着脸颊,镜中的眸光渐渐变得幽深:"下雨好,"她轻声道,"雨越大,越能冲净这宫里的腌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