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内熏香袅袅,安陵容与甄嬛正围着熏香图谱说得兴起,烛火映着两人含笑的眉眼,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研制新香的惬意。
忽听得院外传来脚步声,不等通传,华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便掀帘而入,福身行礼后直言:“皇上在翊坤宫等着听和常在唱小曲儿,特命奴婢来请和常在过去。”
安陵容手中的香料图谱轻轻一颤,随即从容起身,对甄嬛道:“既然是皇上的旨意,那妹妹就先告辞了。”
甄嬛连忙伸手挽住她的手腕,指尖微凉,眼神里满是担忧:“陵容……”这翊坤宫的门槛难踏,华妃素来刁难,深夜传召唱曲,怕是没那么简单。
安陵容回头,轻轻拍了拍甄嬛的手背,指尖带着一丝安抚的暖意:“夜深露重,姐姐早些歇息吧,明日妹妹再来陪姐姐一同研制百和香。”
她不想让甄嬛卷入这是非,华妃的矛头本就冲着她,何必牵连旁人。
甄嬛却不肯松手,转头对槿汐道:“去把我的琴取来。清歌单调,难承圣听,我便陪安妹妹一同去,为她抚琴伴奏。”
安陵容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忽闪了几下,望着甄嬛烛光中越发昳丽的容貌,心头猛地一颤。
前世,是她胆怯,盼着甄嬛陪在身边壮胆,甄嬛看穿了她的为难,才执意同行。
可这一世,她想护着甄嬛,让她置身事外,甄嬛却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陪她共赴翊坤宫。
前世的愧疚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那些亏欠与辜负在这一刻格外清晰,安陵容不受控制地对着甄嬛认认真真行了一礼,屈膝时鬓边的珠花轻轻晃动,带着几分郑重。
甄嬛疑惑地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咱们该走了。”
安陵容望着她澄澈的眼眸,喉头微哽,终是没说什么,只与她并肩走出碎玉轩。
夜风穿过宫墙,带着一丝凉意。
刚到翊坤宫门口,那股熟悉的欢宜香便钻入鼻腔,初闻时带着几分甜腻的花香,随着往里走,香味越发浓郁,浓得几乎化不开,隐隐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缠在砖瓦梁柱间,仿佛早已渗入这宫殿的每一寸肌理。
二人踏入正殿,齐声请安:“臣妾参见皇上,参见华妃娘娘。”
原本低头翻看诗集的皇上闻声抬头,见甄嬛也在,身子微微前倾,看了眼身旁的华妃,又转向甄嬛,语气带着几分意外:“莞贵人?这夜深霜重的,你怎么也来了?”
甄嬛一身月白色常服,未施粉黛,却更衬得眉目清婉,她福了福身:
“正因夜深霜重,安妹妹独自前来恐有不便,臣妾便特来与妹妹作伴,为她抚琴助兴。”
安陵容浅笑补充:“姐姐琴技高妙,臣妾怕清歌单调难入圣听,所以特邀姐姐同来,也好让皇上与娘娘听得尽兴。”
皇上的目光落在甄嬛身上,多日未见,她清减了些,眉眼间却依旧带着熟悉的灵气,眼神不自觉地定在她脸上,眸底泛起温柔。
甄嬛迎上他的视线,眼里也藏着绵绵的思念,四目相对间,似有千言万语无声流淌。
“咳咳。”华妃轻咳两声,打断了这脉脉温情,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笑意。
“琴曲相合自然是最好的,倒是难为莞贵人了,深夜还要陪着跑一趟。”
甄嬛垂眸看着地面的金砖,并未接话,只将琴轻轻放在案上调试琴弦。
安陵容见状,柔声问道:“不知华妃娘娘喜欢听什么曲子?臣妾也好尽心演唱。”
华妃骄慢地瞥了安陵容一眼,随即又眉眼含情地看向皇上,声音柔得发腻:
“今夜是良宵,月色正好,自然要唱支情意缠绵的曲子才应景,就像这‘花好月圆人长久’一般,听着也舒心。”
甄嬛与安陵容齐声应下。
甄嬛指尖轻拨,琴弦发出清越的颤音,随即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倾泻而出,如月光淌过湖面,温柔缠绵。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看了眼华妃那几乎要翘到天上的嘴角,悄悄调整了嗓子,开口唱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她的声音清澈婉转,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柔,尾音轻颤时竟有几分酷似纯元皇后当年的声线。
皇上闻言眼睛一亮,目光瞬间变得朦胧,眼前安陵容低眉演唱的模样,恍惚间与记忆中纯元在王府湖心亭为他唱歌的身影重叠。
那时她也是这般巧笑嫣兮,轻声唤他“四郎”,眉眼间的温柔能溺出水来。
一曲终了,殿内静了片刻。
华妃扶了扶鬓边的赤金步摇,语气带着几分刁难:“歌倒是唱得还算顺耳,只是听来听去,也没闻出半分情意缱绻之意,和常在这是在敷衍本宫吗?”
安陵容浅笑屈膝,从容应对:
“回华妃娘娘,这首歌看似写女子梳妆慵懒之态,实则字字藏着两心相悦后的欢喜。您瞧这‘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正是女子对镜梳妆时,想起心上人而不自觉流露的娇羞;末句‘双双金鹧鸪’,更是并蒂成双的吉兆,就如同皇上与娘娘这般两心相知、形影不离,可不是情意缠绵么?”
皇上盯着安陵容出神,眼底的恍惚更甚。
华妃瞧着皇上这副模样,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既然如此,和常在怎么就没唱出那花好月圆的暖意?难不成是看见皇上跟本宫在一起,心里不悦,才故意唱得这般冷淡?”
安陵容顺势蹲下身子告罪,声音带着一丝委屈:
“回禀娘娘,嫔妾近日偶感风寒,嗓子有些不适,怕是唱不出那般明媚的调子,还请娘娘恕罪。”
她话未说完,华妃一双凤眸便直直地盯着她,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这么巧?前些日子和常在给皇上唱歌,整宿整宿地唱都不见嗓子不适,今儿到了本宫这儿,就风寒了?”说着便扬声唤道,“颂芝,给和常在倒一杯玫瑰甜酒来,让她暖暖嗓子,驱驱寒。”
她转而看向安陵容,语气看似体贴,眼底却藏着算计:“喝了这杯酒暖暖身子,接着再唱一曲,可得唱出情意来才好。”
安陵容垂眸,指尖微微收紧:“娘娘,嫔妾唱歌之时不宜饮用甜腻辛辣之物,恐伤了嗓子,坏了曲调。”
华妃冷冷一笑,声音陡然拔高:“曲儿也不能好好唱,酒也不肯喝,论说也是皇上召你们来的,你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也就罢了,难道连皇上的面子也敢拂?”
安陵容知道再推辞只会招来更难堪的刁难,未等皇上出言,便再次屈膝一礼:“是臣妾思虑不周,冲撞了娘娘。”说着便接过颂芝递来的酒杯,仰头掩面一饮而尽。
从踏入翊坤宫到此刻,安陵容始终没有正眼看过皇上,看向华妃时眼神是顺从的低柔,垂下眼帘时,眸底却藏着掩不住的清冷与倔强,像寒风中不肯折腰的梅枝。
那玫瑰甜酒入口虽带着甜香,后劲的辛辣却直冲鼻腔,呛得她眼眶一热,泪水险些滚落。
喝完她忍不住轻咳几声,回头对甄嬛轻轻点头,示意她继续弹琴。
皇上见她强忍着咳嗽,眉心微微蹙起,眸底掠过一丝怜惜,却终究只是咂了咂嘴,低头端起了茶杯。
琴声再次扬起,比刚才更添了几分清冽。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陵容!你怎么样?”甄嬛连忙放下琴,快步上前扶住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满眼焦急。
安陵容想对她笑一笑说没事,可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徒劳地摇了摇头,脸色因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甄嬛见状,连忙转身蹲下身子行礼,声音清亮:
“禀皇上,禀娘娘,琴曲相合、两心相知固然是上上雅音,可有时琴词相合、以词寄情,也有清丽动人之处。方才陵容嗓子不适,怕是唱不了了,臣妾能否以琴弹唱一曲,为皇上和娘娘助兴?”
她抬头时,目光并未看向华妃,直直望向皇上,带着一丝请求,也带着一丝笃定。
皇上望着她澄澈的眼眸,点了点头:“准了。”
甄嬛起身回到琴边,指尖轻拨琴弦,清越的旋律如银河流淌,她启唇唱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声音温婉缠绵,带着对情意的独到诠释,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心尖上。
皇上阖眸细品,听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缓缓睁开眼,正好对上甄嬛望过来的目光。
她亮晶晶的眸子里藏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娇俏,仿佛早已料到他会看过来,四目相对间,默契尽在不言中。
华妃见两人又在无声传情,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不等曲子唱完便扬声道:
“莞贵人可真是后宫状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时辰不早了,有劳你们了。来人,好生送莞贵人和和常在出去吧。”
离开翊坤宫的路上,夜色更浓了。
安陵容摩挲着手上那枚华妃“赏”的玉坠子,玉质冰凉,硌得指尖生疼。
她看了看前面提灯的菊青,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路,又看了看身旁扶着她的宝鹃,眼里全是愤愤不平。
月色朦胧,星光稀疏地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像撒了一把碎银。
安陵容望着前面漆黑的宫道,只有菊青手中的灯笼摇曳着微光,照亮前路的一小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