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入了冬的第一场大雪便下得这样绵密,鹅毛似的雪片卷着寒风呼啸而过,庭院里的松柏枝被积雪压得咯吱作响,时不时有不堪重负的枯枝断裂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宫墙内的路早已被白雪覆盖,往来的宫人们踩着厚厚的积雪,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填满。
沈眉庄的碎玉轩却暖意融融。
她穿着藕荷色绣折枝玉兰花的锦缎夹袄,腰间松松系着同色宫绦,原本清瘦的腰身已肉眼可见地丰腴起来,隆起的腹部在锦缎下微微显形。
她靠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眉宇间带着初为人母的温婉,见了甄嬛与安陵容进来,便笑着招手让她们近前暖手:“外头这样冷,快进来烤烤火。”
甄嬛解了素色披风递给浣碧,挨着沈眉庄坐下,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姐姐可要仔细着身子,这雪天最是容易着凉。”
安陵容也跟着卸下灰鼠皮斗篷,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我让小厨房炖了驱寒的姜枣茶,姐姐趁热喝些。”
因着沈眉庄腹中的龙胎,皇上近来往碎玉轩跑得愈发勤了。
每次来都要坐在沈眉庄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腰,低声问着胎儿的动静,看着她一日日鼓起来的肚子,皇上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眼角的细纹都漾着暖意,连带着碎玉轩的宫人都跟着沾了光,赏赐流水似的送进来。
宫里另一处热闹的地方,便是淳常在的住处。
自从侍寝后,皇上愈发喜欢她那股子率真烂漫的性子,待她如同娇宠的孩童,今日赏串东珠,明日送匹云锦,任由她在宫里疯跑,笑声清脆得能穿透厚厚的宫墙。
淳常在也不怯生,整日里追着蝴蝶逗着鹦鹉,没个安生时候,倒给这肃杀的冬日添了几分活气。
夜色渐浓,雪下得更紧了。
安陵容的延禧宫却安静得很,只有炕洞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她正偎在烧得暖融融的火炕上,指尖捏着银针在素色绸缎上来回穿梭,绣着一方将要完工的丁香花络子。
炕桌上摆着散开的各色丝线,银亮的针脚在她指间翻飞,映着窗棂透进来的雪光,更显得她指尖纤细。
“小主,皇上来了。”外头太监的通报声打破了宁静。
安陵容指尖一顿,银针稳稳地落在绸缎上,她应了声“知道了”,便继续低头理着丝线,仿佛没将这桩天大的事放在心上。
一旁的宝鹃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忍不住试探着问:“小主,您不收拾一下接驾吗?”
宫里的娘娘们听闻皇上驾临,哪个不是忙着描眉画眼、换上最体面的衣裳,哪有像安陵容这样依旧素面朝天的。
安陵容抬眼看了看手中的阵线,轻轻摇了摇头:“去把下午熬好的山药栗子羹盛一碗上来吧。”那羹汤在砂锅里温着,此刻正冒着热气。
宝鹃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却还是恭顺地应了声“是”,转身退了下去。
不多时,皇上便掀帘而入,身后的太监连忙接过他身上的貂皮大氅,那大氅上落满了雪,一抖便簌簌地往下掉。
皇上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径直走到炕边俯下身,凑着地垄烤火,呵出的白气在暖黄的灯光下散开。
安陵容连忙从炕上下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参见皇上。”
皇上搓热了手,抬手示意她起身:“朕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
安陵容起身时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距离,垂着眼睑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妾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皇上看着她这副疏离的模样,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坐吧,身子怎么样?找太医看过没?”
安陵容微微欠身,依旧低着头:“回皇上的话,臣妾并无大碍,太医说养两日就好了。”
她这话是前几日为了应付华妃随口说的,如今却成了窝在宫里的借口。
皇上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脸上,能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节细细的脖颈在素色衣领间若隐若现,透着几分柔弱。
他沉默片刻,声音带着几分晦涩开口:“容儿,你是在怪朕当日在翊坤宫没有护着你吗?”
安陵容闻言身子猛地一颤,手中的丝线“啪嗒”一声掉在炕桌上,她慌忙从炕上滑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不敢。”
那日华妃的刁难还历历在目,她以为皇上早已忘了,没想到他竟会主动提起。
皇上挥了挥手让她起来,自己则靠在炕边,语气沉重地开口:
“朕即位不久,前朝根基未稳,众亲王个个虎视眈眈,边境又战事不断,大清如今是腹背受敌。想要朝廷稳固,不光前朝要安定,后宫也不能乱,这里面牵一发而动全身,朕……”
皇上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手等着她来牵:“容儿,朕受的委屈不比你少,当日不是不护你,是不能护,你能明白吗?”
安陵容惊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从未想过,九五之尊的皇上会这样言辞恳切地跟她说这些朝堂秘辛,说他的无奈与委屈。
她愣了半晌,才缓缓垂下眼眸,声音轻得像叹息:“臣妾明白。”
恰在此时,宝鹃端着山药栗子羹进来了。
安陵容起身接过,用银勺轻轻搅了搅,将碗递到皇上面前:“天气寒冷,这是臣妾今儿中午熬的山药栗子羹,滋阴补气最是合适,皇上请用。”
羹汤冒着袅袅热气,甜香混着暖意散开。
皇上接过碗,用勺子舀了几口,温热的羹汤滑入喉咙,暖意瞬间蔓延开来。
他含着笑夸了几句:“手艺越发好了,甜而不腻,正合朕的口味。”只是没吃几口,外头太监便低声提醒议事的时辰到了,皇上只得放下碗,又匆匆离去。
菊青进来收拾碗筷时,宝鹃正往炕洞里添碳,火星子溅起来,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
“小主天冷,您去床上卧着吧,奴婢用汤婆子给您把铺盖暖暖。”宝鹃搓了搓冻红的手,关切地说。
安陵容却拦住了她:“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这几日就不用替我收拾床铺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宝鹃虽有些不解,还是应声退下,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床铺的方向,锦被铺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什么异样。
安陵容哪是什么真的生病,不过是那日为了应付华妃的刁难,也为了让皇上对她生出几分怜惜,才谎称不适。
这几日只能窝在宫里称病,连院子都不能出。
可她没想到,这装出来的病,竟引得皇后亲自过来探望了。
前世皇后来时,言语间暗示是甄嬛告发她行巫蛊之术,那时她心思细腻又爱隐忍,便悄悄与甄嬛疏远了,一步步走向了万劫不复。
可这一世……安陵容从炕上下来,走到床铺前,伸手在被褥里摸索片刻,掏出那个扎满细针的布偶娃娃。
布偶做得粗糙,眉眼处用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正是华妃的模样。
她盯着娃娃出神,难道菊青真的是甄嬛安插在她身边的钉子吗?
想着想着,安陵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将娃娃狠狠扔进了炕上的壁橱里,“啪”地一声关上门。
“小主,皇后娘娘来了!”宝鹃兴冲冲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带着几分紧张。
安陵容连忙收拾好散落的针线,定了定神:“快请皇后娘娘进来。”
皇后穿着明黄色绣金凤朝阳纹样的宫装,外罩一件金绣如意纹的风毛大氅,领口和袖口滚着一圈雪白的狐裘,由宫女搀扶着走进来。
她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内室的床铺瞥了一眼,见安陵容迎上来,脸上立刻漾开温和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薄纱,暖不到心底。
“起来吧,不必多礼。”皇后伸手扶起安陵容,声音温婉动听。
两人握着手上了榻,皇后柔声说:“本宫听说你这两日有些咳嗽,刚好看了端妃过来,顺道来瞧瞧你。”她的手指轻轻拍着安陵容的手背,动作亲昵。
安陵容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微微垂眸:“臣妾只是不敌风寒,咳嗽几声而已,怎敢劳烦皇后娘娘亲自跑一趟。”
皇后赏了些滋补的药材,又说了几句关切的话,目光便在屋子里打量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你这延禧宫偏僻,冬冷夏热的,幸好碳烧得足,倒也不碍事。记得你们刚入宫时,华妃分配居处,底下人打点上下难免有疏忽,你也别往心里去。”
安陵容心底冷笑,皇后这话说得巧妙,轻描淡写间便将她对华妃的怨恨勾了起来。
这便是皇后的厉害之处,谈笑间便能挑动人心,可她面上依旧温和有礼:
“有娘娘关怀,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敢再有过多要求。”
皇后闻言欣慰地笑了,握着她的手又夸了几句,语气愈发亲近:“你最是谦和有礼,本宫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可本宫也心疼你,怕你凡事忍让,反倒自己吃亏。”
“有娘娘心疼,臣妾不会吃亏的。”安陵容乖顺地摇了摇头。
皇后摸了摸她的手,眉头微蹙:“还说不会吃亏,你看你的手这样凉。快躺下歇着吧。”说着便亲自伸手掀开了安陵容的被子。
绯色的锦绣被子底下,是金底云纹的床褥,铺得平整光滑,没有一丝褶皱,除了触手一片冰凉,什么都没有。
皇后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掩饰过去,重新含笑扶着安陵容躺下,又嘱咐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便带着宫人离开了。
皇后掩饰得极好,可安陵容离得这样近,怎会察觉不到她瞬间的僵硬?
她今日来的目的,分明是想掀开被子找到那个巫蛊娃娃,好借此挑拨她与甄嬛的关系。
如今一无所获,即便脸上依旧笑着关切,可安陵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热情淡了几分,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如刚进来时恳切了。
宝鹃送完皇后回来,见安陵容在榻上出神,眼神空洞,便轻手轻脚地进来,小声唤了几句:“小主?小主?”
安陵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宝鹃脸上。
宝鹃机灵的小脸上带着几分落寞,又有几分真切的关切。
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宝鹃,我对你好吗?”
宝鹃被问得一愣,呆呆地盯着安陵容,随即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小主对奴婢极好,奴婢能来伺候小主,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一世,她早有防备,在菊青来换被褥时就把巫蛊娃娃收走了,菊青根本不知道娃娃的存在,可皇后还是来了。
安陵容定定地看着宝鹃,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得宝鹃心里发毛,暗暗掐着自己的手心,又叫了几声,见安陵容没回应,便不敢再动,垂手站在一旁。
安陵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眼角像是落了细沙,酸涩得厉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错了,全都错了。
从她踩着选秀的红毡子走进这朱墙深宫开始,每一步都踏错了方向。
她原以为凭着自己的谨慎和隐忍,总能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里寻一条活路,能让远在家乡的父母扬眉吐气,能摆脱那深入骨髓的卑微……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她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踏入了别人布好的局,一辈子都做了别人的傀儡,任人摆布,身不由己。
“小主,您这是怎么了?”宝鹃见她落泪,慌了神,连忙上前想替她拭泪。
安陵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下去吧。”
宝鹃咬了咬唇,眼圈也红了,转身慢慢往外走。
“对了,”安陵容叫住她,“桌上有盒红枣糕,我记得你爱吃,你拿回去吃吧,别让外人瞧见了。”那是下午小厨房刚送来的,还带着热气。
宝鹃闻言,原本萎靡的小脸瞬间亮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连忙应道:“谢小主记挂!”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红枣糕,用帕子包好抱在怀里,欢欢喜喜地退了出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