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清晏的宴堂内，丝竹正悠扬，一曲《霓裳羽衣》的调子婉转流淌，烛火映着满桌佳肴，琉璃盏里的酒液泛着微光，却暖不了空气中悄然弥漫的冷意。
甄嬛今日一身海棠红宫装，朱唇轻描，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眉眼间少了往日的温婉谦和，多了几分张扬锐利。
她端起酒杯，第一个起身离座，声音清亮：“皇上，臣妾敬您一杯，愿皇上龙体安康，国泰民安。”
皇上端坐主位，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无半分笑意，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指尖却捏紧了杯沿，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敬酒并不受用。
宴席稍歇，芝答应提着裙摆上前，亲手奉了一盘刚剥好的荔枝，声音娇嗲：“皇上，这荔枝是今儿刚从岭南送来的，甜着呢，您尝尝。”
甄嬛斜睨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语气带着寒酸的刻薄：
“哟，芝答应刚得宠，排场倒是不小。只是这荔枝金贵，寻常人家别说吃，见都见不着，芝答应倒是大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宫里的东西都成了翊坤宫的私产呢。”
芝答应被说得脸涨通红，喏喏地说不出话来。
沈眉庄坐在席间，眉头紧蹙，悄悄侧目看了甄嬛一眼，眼中满是疑惑。
甄嬛素来端庄，今日怎会如此失态，当众讥讽低位嫔妃？
她暗暗用眼神示意甄嬛收敛，可甄嬛像是没看见，反而继续道：“皇上，臣妾听说芝答应昨日赏下不少银子，想来是得了皇上的重赏？只是这后宫份例有定数，太过张扬，怕是会惹人非议呢。”
皇上放下荔枝，忽然开口维护：“不过是些吃食，莞嫔何必如此计较？芝答应伺候朕尽心，赏些东西也是应当的。”
这语气，与往日偏爱甄嬛的模样截然不同，满座嫔妃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低下头，不敢作声。
甄嬛却像是没听出皇上的不悦，反而变本加厉，言语如刀：“皇上说的是，只是有些人仗着主子的势，忘了自己的本分，昨日还在翊坤宫摆宴，不知道的，还以为华妃娘娘已经复了贵妃之位呢。”
沈眉庄心中更急，眉头蹙得更紧，几乎要拧成疙瘩，她悄悄拽了拽甄嬛的衣袖，用眼神拼命暗示她别说了。
可甄嬛像是着了魔，甩开她的手，继续数落颂芝恃宠而骄，句句带刺，把颂芝说得眼泪汪汪，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华妃坐在一旁，嘴角噙着冷笑，终于等到机会，红唇轻启，语气冰冷：“莞嫔在皇上面前如此放肆，言语刻薄，皇上要坐视不理吗？”
皇上看向皇后，语气沉沉：“皇后怎么看？”
皇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她在皇上与甄嬛之间来回打量，实在揣测不透皇上的心思，只能打圆场：“莞嫔许是喝多了酒，失了分寸，芝答应也别往心里去，都是姐妹，和气为贵。”
皇上却“啪”地一拍桌子，怒喝一声：“荒唐！皇后处事竟如此和稀泥！”
这一声怒喝突如其来，满座嫔妃都被吓了一跳，连忙“噗通”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眉庄暗叫不好，用眼神使劲剐了甄嬛几次。
好些日子没见，她是疯了吗？
私下议论也就罢了，竟在皇上跟前儿这般嚼舌根，简直是自寻死路！
皇上的目光扫过跪地的众人，最后落在甄嬛身上，语气冷得像冰：“莞嫔目无尊卑，言语失当，即日起，罚去蓬莱洲静思己过，无朕旨意，不得回京！”
沈眉庄难以置信地抬头，不顾尊卑连忙开口求情：“皇上，蓬莱洲年久失修，地处偏远，莞嫔一向心无丘壑，不过是一时失言，还望皇上从轻发落！”
甄嬛也跪在地上，脸上没了方才的张扬，带着几分慌乱和委屈：“皇上，臣妾侍奉皇上三年，虽有失礼之处，但请皇上念及臣妾往日侍奉谨慎妥帖，饶恕臣妾这一回，臣妾再也不敢了！”
皇上却理都不理，反而转向颂芝，温声道：“芝答应受委屈了，回头朕让内务府给你添些首饰。”
皇上口口声声都在为颂芝撑腰。
敬妃也心有不忍，跟着求情：“皇上，莞嫔是初犯，蓬莱洲太过偏远荒凉，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华妃自降位后，一直对敬妃平起平坐心怀不满，此刻见她求情，毫不客气地呵斥：“皇上圣旨已下，你还敢反驳吗？难道要抗旨不成？”
皇上眼神一厉，杀鸡儆猴般看向敬妃：“蓬莱洲宽敞，敬妃既如此心疼莞嫔，可愿相陪？”话音一落，满座寂静，再没人敢开口求情。
敬妃脸色煞白，只能低下头，缄口不言。
甄嬛被宫人“请”了出去，宴席也就此不欢而散。
众人散去后，沈眉庄急得不行，也顾不上夜深露重，踩着月光急匆匆地往繁英阁赶。
安陵容正在桌边摆弄香料，见她闯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眉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沈眉庄心绪不稳，额上还带着薄汗，安陵容连忙扶她在桌边坐下，倒了杯凉茶递过去：“我这有上好的碧螺春，刚沏的，宁心静气最好，姐姐尝尝？”
沈眉庄蹙眉摇摇头，拿起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语气急促：“罢了罢了，我这会子哪有心思品茶。我近日不曾与嬛儿走动，好多事情都不清楚……”
她警惕地瞧了瞧四周，见只有采月和菊青在远处候着，才压低声音问道：“安陵容，你告诉我，嬛儿此番被发落蓬莱洲，是不是……是不是与皇上逢场作戏？”
安陵容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掩唇轻笑：“姐姐既然猜到是逢场作戏，为何还这般着急？方才在宴上，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吧？”
沈眉庄叹了口气，满脸苦恼：“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如此！皇上到底要做什么？嬛儿在宫里好好的，难道会阻碍什么吗？年羹尧的事虽急，可也不必用这种法子吧？”
安陵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采月和菊青退下。
待宫人都退到院外，她才凑近沈眉庄，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出实情：
“姐姐有所不知，年羹尧在朝中势力太大，皇上早已想动他，只是苦无机会。莞姐姐留在宫里，年世兰定会视她为眼中钉，说不定会用阴私手段加害，倒不如让她去蓬莱洲避避风头。”
“再者，皇上这般冷落莞姐姐，抬举华妃和芝答应，也是为了麻痹年羹尧，让他以为皇上依旧倚重年家，放松警惕，好趁机收网……”
沈眉庄闻言先是微微呆滞，眼中闪过一丝伤神，原来嬛儿受了这么多委屈，自己还误会她。但这情绪很快消散，听安陵容继续说下去，她眼中渐渐亮起光，喜上眉梢：“真的？皇上真的是这么打算的？那嬛儿去蓬莱洲，是安全的？”
安陵容点点头，语气谨慎：“事关朝政，莞姐姐不好明说，妹妹也只是这般猜测。不过依皇上对莞姐姐的情意，断不会真的让她受苦。若侥幸被妹妹猜中，姐姐再高兴也不迟啊。”
“是，是妹妹说的是。”沈眉庄脸上满是愧疚，“看来真的是我错怪嬛儿了。我当日还对她说，要等她功成那日才见她，现在想来，真是……真是糊涂！”
安陵容笑着打趣：“哎呀，我不知是谁当时义正严辞地说要与莞姐姐生分呢？现在知道错了吧？”
沈眉庄的脸“腾”地红了，伸手点了点安陵容的脑门：“你还笑话我！再笑，我可不理你了。”
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可转念一想，她脸色又一紧：“也不知这事到何时才能了结。眼瞅着就要入秋了，明儿嬛儿就要去蓬莱洲了，那边天凉得早，她的衣裳也不知带够了没有？蓬莱洲年久失修，住的地方会不会漏风漏雨？”
安陵容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天凉衣上身，礼薄情意暖。莞姐姐衣裳没带够，我们连夜做了给她送去就是。我这就让人去取上好的绸缎和棉花，咱们姐妹俩一起动手，定让她穿得暖乎乎的。”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宫道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秋霜。
沈眉庄和安陵容早早地等在宫门口，远远看见甄嬛的马车驶过来，连忙迎上去。
甄嬛掀开车帘，见沈眉庄来了，眼中瞬间涌上欢喜，快步下车：“姐姐，你……你竟肯来送我。”
沈眉庄虽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甄嬛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到了那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吃食要当心，住处若漏风，就让随从赶紧修补。有什么缺了紧了，千万别客气，托苏培盛告诉我们，我和陵容给你送去。”
看着甄嬛一身素色布裙，头上只插着几只素银钗环，身后的宫人也只零落地提着几个包袱，沈眉庄的心又揪了起来。
若陵容的猜测有误，万一年家狗急跳墙，宫里生乱，那她与甄嬛这一别，说不定就是永别。
想到此，她的眼眶忍不住红了，泪水滑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我与安陵容在宫里等着你，等你平安回来，知道吗？”
甄嬛也含着泪，重重地点头，泪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姐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你们也是，在宫里要万事小心，尤其是年世兰，千万别让她抓到把柄。照顾好弘昼，也照顾好自己……”
安陵容走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递给甄嬛的随从：“这里面是我和眉姐姐连夜做的几件夹袄，还有些驱寒的香料，你带在身边，天凉了就穿上。”
她握住甄嬛的另一只手道：“我们在宫里等你，等你回来一起烹茶，一起看倚梅园的梅花。”
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的温度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直到苏培盛在一旁轻声提醒：“莞嫔娘娘，时辰到了，再不走，天就要热了。”
三人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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