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的暑气远轻于紫禁城,文渊阁外的几株古槐枝叶繁茂,将大半日头挡在院外,穿堂风裹着草木的清润气息吹进殿内,拂过案上摊开的宣纸,也吹得弘历眉宇间的舒展了几分。
这是他多日来少有的舒心时刻。
李玉和王钦分侍在御案两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李玉垂着眼,手指规规矩矩地贴在身侧,眼角却留意着弘历的神色。
王钦则微微弓着背,时不时偷瞄一眼案上的字迹,琢磨着该如何奉承。
弘历握着墨笔的手缓缓抬起,笔锋落纸,力道匀净,不多时,宣纸上便落下四个遒劲有力的楷书:“静心清欲。”
墨汁未干,王钦就凑上前半步,脸上堆起惯常的谄媚笑容,声音又软又甜:“皇上才思敏捷,这静心清欲四个字,既见境界又显胸襟!再看这字,笔力浑厚,结构端正,放眼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能与皇上相比的,真是上等佳作!”
弘历眼皮都没抬一下,对这刻意的奉承毫不在意,只将墨笔搁在笔洗里轻轻涮了涮,转头对李玉吩咐道:“你去西峰秀色寻娴妃来文渊阁,朕今日得闲,想与她同游福海。”
“是,奴才遵旨!”李玉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忙躬身应下,脚步轻快地往外走。
他早就瞧着皇上对娴妃上心,如今能为两人传信,自然乐意。
王钦站在原地,看着李玉轻快的背影,眼底的嫉恨又深了几分。
同样是总管太监,凭什么李玉总得主子青眼?方才那点奉承没讨到好,这会儿又被比下去,他攥紧了袖中的手,脸色沉了沉,却不敢表露半分。
不多时,李玉便引着娴妃来了。
娴妃换了身月白色的素纱裙,裙摆绣着几枝淡青色的兰草,行走间裙摆轻扬,衬得她身姿愈发清雅。
弘历见她来了,便起身携了她的手,一同往福海走去。
福海的湖面开阔,碧水粼粼,远处的亭台楼阁倒映在水中,随着波纹轻轻晃动。
湖边的垂柳垂着绿丝绦,风一吹,枝条扫过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娴妃望着眼前的景致,忽然想起什么,侧头看向弘历,语气带着几分好奇:“皇上,臣妾听宫人说,这福海从前本叫东湖,如今怎么改作福海之名了?”
弘历牵着她的手紧了紧,目光望向湖面远处,缓缓解释道:“你倒留心了。”
“秦始皇当年求长生,曾派徐福率领数千童男童女入海,去寻海外仙境、求长生仙药。朕将东湖改名为福海,正是取徐福海中求仙的寓意。”
“一来是盼着大清的帝王能福寿绵长,二来,也是祈愿我大清帝国江山永固,代代相传。”
娴妃听着,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语气诚恳:“皇上果真博古通今,连取名都这般有深意,实在是雅。”
她本是弘历的青梅竹马,这番真心实意的夸赞,比旁人千句万句的奉承都受用。
弘历心头一暖,少年时与她一同在园子里嬉闹的画面涌上心头,眉宇间的威严淡了些,多了几分温和。
王钦跟在两人身后,见此情景,忙趁机上前半步,脸上堆着笑凑趣道:“皇上与娴妃娘娘郎情妾意,实在般配!”
“这福海之中有座蓬岛瑶台,建在湖心,四面环水,本就是供皇上与娘娘们游湖宴饮的好去处。如今风和日丽,景色正好,皇上和娴妃娘娘若有闲心雅致,不妨坐船过去,到瑶台上赏赏景、吹吹湖风,岂不快活?”
弘历被他说得动了心,转头问娴妃:“这个主意不错,娴妃,你觉得如何?”
娴妃却微微蹙了蹙眉,停顿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委婉:“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臣妾方才一路走来,仍觉暑气未消,身子有些乏,实在不想这般周折乘船登岛。”
“若皇上真有此雅致,不如下回挑个更凉快的日子,携着后宫其余姐妹一同前来,众人热热闹闹地宴饮,岂不比两人独处更尽兴?”
弘历见她神色确实带着几分倦意,便不再勉强,笑着点了点头:“也罢,既然你身子不适,那便依你,今日就不登岛了。”
两人正说着,一阵细微的乐声忽然从蓬岛瑶台的方向飘来。
是古筝的清音,混着竹笛的婉转,声音不大,却像有魔力一般,穿过湖面的风,轻轻钻进耳朵里,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
弘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瑶台的水榭之上,立着一道曼妙的身姿。
那女子穿着淡粉色的舞裙,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像一片粉色的云。
她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抬手、转身、旋腰,每一个动作都轻盈曼妙,裙摆上绣的银线在日光下闪着微光,竟宛若洛神临世,清雅又灵动。
弘历的目光瞬间被黏住,眼神发直,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那舞姿、那身段,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极了当年的哲妃。
他看得挪不开眼,连身边的娴妃都忘了顾及。
娴妃见他盯着瑶台出神,连唤了两声:“皇上……皇上?”
弘历这才猛地回过神,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收回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向一旁的王钦问道:“瑶台上那个人是谁?既非宫妃,也非宫人,怎会突然在那里起舞?”
王钦忙眯起眼睛往瑶台方向细看,可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根本分辨不出是哪家的女子,他心里发慌,忙躬身回话,语气带着几分惶恐:“回皇上的话,奴才……奴才实在看不清楚是谁,也不知她为何会在瑶台。奴才失职,请皇上恕罪!”
“无用!”弘历皱起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训斥。
关键时刻连个人都认不出,留着何用?
王钦吓得忙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弘历也没再理会他,转头对李玉吩咐道:“李玉,你亲自坐船去瑶台,把那名女子接到观澜堂来,务必客气些,莫要惊扰了她。”
随后又看向王钦,语气严肃:“王钦,你去通传后宫各处,就说朕要在观澜堂设宴,让众妃嫔都过来赴宴,不得有误!”
两人齐声应道:“是!奴才遵旨!”
李玉转身就往湖边的码头走,脚步利落,王钦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地去传旨,只是走时,眼角又狠狠剜了李玉的背影一眼。
观澜堂地处圆明园东侧,虽不如杏花春馆、西峰秀色那般出名,景致却丝毫不差。
堂前有片小湖,湖里种着大片荷花,粉白相间的花朵开得正盛,堂后是片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清幽得很。
只是这里位置稍偏,平日里少有人来,倒成了今日设宴的好去处。
不多时,后宫的妃嫔们便陆续到了。
皇后穿着正红色宫装,端坐在主位左侧。
贵妃一身粉色锦裙,坐在皇后旁边,时不时用眼角瞟向对面的娴妃,脸色不太好看。
纯妃、海贵人、庆贵人、玫嫔、婉常在等人,也都按位分坐下,三三两两地低声说着话,只当是皇上临时起意,想与众人热闹热闹。
贵妃见娴妃坐在对面,想起方才李玉去西峰秀色传旨的事,心里就憋着一团火。
她扫了眼殿门口,见弘历还没来,便故意扬高了声音,语气带着讥讽:“娴妃妹妹的西峰秀色离皇上的文渊阁那么近,走路不过片刻功夫,怎么?皇上没与你一同过来吗?莫不是皇上忙着处理朝政,忘了叫你?”
阿箬站在娴妃身后,最听不得旁人挤兑自家主子,不等娴妃开口,就抢着回话:“皇上本是要与我家主儿一同来的!只是走到半路,军机处派人来禀报说有紧急公务要处理,皇上怕耽误了正事,就让我家主儿先过来等候,他处理完公务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