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未消，琼枝缀玉，紫禁城的冬日自有一番清绝景致。
檐角垂挂的冰棱折射着天光，映得朱墙金瓦愈发明艳，檐下红灯笼次第高悬，彩绸翻飞，年关将至的暖意驱散了几分冬寒，六宫之内一派熙攘繁盛之景，处处皆是张灯结彩的热闹气象。
承乾宫的庭院里，薄雪覆盖着青石小径，踩上去咯吱作响。
陵容凭栏而立，望着院中澄澈天光，眸底漾起几分暖意，转头对身侧的玫嫔笑道：“这般好日头，闷在屋里可惜了。不如携永珹一同过来，让孩子们热闹热闹，也陪陪璟妍，省得她总孤零零的。”
玫嫔闻言含笑颔首，眼底满是赞同：“姐姐说的是，永珹近日总念叨着璟妍妹妹，正该让他们一处顽耍。”
不多时，嬷嬷便领着永珹来了承乾宫。
那孩子年方六岁，眉眼灵动，一身宝蓝色撒花锦袍，见了璟妍便欢快地奔过去，两个孩童手牵手在雪地中嬉闹奔跑，雪沫飞溅，清脆的笑声穿透庭院，搅碎了冬日的沉寂。
玫嫔望着孩子们的身影，脸上漾起温柔笑意，转头对陵容叹道：“自永珹出生，如今竟已有六年光景了。回想当年，若不是姐姐细心周全，处处照拂，恐怕我便再没了这份为人母的福气。”
陵容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眸色微沉，随即缓缓道：“当年金氏作恶多端，多行不义必自毙，她落得那般下场，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再说，也并非本宫细心，妹妹你本就机敏聪慧，临事不乱，否则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护你周全。”
“可原来的金氏去了，如今不又来了一个嘉贵人吗？”玫嫔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忌惮，喃喃细语道，“我瞧着她的心思，可比原来的金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陵容心中亦是一凛，嘉贵人自入宫以来，行事低调却步步为营，眼底的算计藏得极深，她又何尝不知其厉害。
只是宫中风云变幻，波谲云诡，谁也不知下一刻会是何种光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谨慎周旋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宫墙，心中暗忖这紫禁城的权力棋局，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保不齐哪一日，自己便会被这位深藏不露的嘉贵人踩在脚底。
正思忖间，陵容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几分迟疑与探究。
她下意识转头望去，竟见偏殿外的回廊下立着一人，正是海贵人。
四目相对，皆是一怔，一时无言。
“海贵人，你在那里做什么？”玫嫔也循着陵容的目光望去，见了海贵人便笑着开口，语气热络，“可否给姐姐们一个薄面，过来陪我们一同赏这残雪美景？”
陵容亦颔首浅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推辞的盛情：“妹妹既来了，便过来坐坐吧，院中虽寒，屋里已备好了暖炉与热茶。”
海贵人本是路过，见二人相邀，心中虽有几分局促，却也难以推脱。
她身着一身素色宫装，裙摆上绣着几株淡雅的兰草，身形纤细，步履轻缓地向二人走来，每一步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陵容见状，主动上前两步相迎，玫嫔也紧随其后。
“年关将至，宫中诸事繁杂，妹妹的年货物品可还准备得齐全？”陵容关切地问道，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上，眼底掠过一丝心疼。
海贵人垂眸颔首，声音轻柔：“多谢宸嫔姐姐挂心，自打嫔妾搬入承乾宫，内务府便再没亏待过嫔妾，衣物、年货等所用物品一应俱全，并无短缺。”
“内务府那帮狗奴才，向来是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的主儿。”陵容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懑，“若妹妹还留在咸福宫，那般受人冷遇、看人脸色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姐姐细细想来，真真是心疼妹妹。”
海贵人默默低着头，指尖微微蜷缩，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心中虽对陵容的关怀无比感动，可她心性内敛，不善言辞，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唯有眼底泛起的湿意泄露了此刻的心境。
陵容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妹妹与娴妃娘娘的情谊，六宫之中谁人不知。想必此番妹妹能脱离咸福宫的困境，娴妃娘娘定是在暗中为你费心不少，下了许多功夫。”
“……只是贵妃在后宫中位高权重，势大滔天，即便娴妃娘娘有心护你，有时也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啊。”
冬日的寒风微寒，带着雪粒的凉意轻轻拍打在海贵人的脸上，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抬起头，眼含热泪，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眼神迷茫而无助，不知心中在翻涌着怎样的思绪。
陵容心思细腻，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又岂会看不出海贵人心中的挣扎与顾虑。
玫嫔会意地看了陵容一眼，心领神会，随即转向海贵人，语气诚恳：“海兰姐姐，您是在潜邸时便跟着伺候皇上的老人了，六宫众人皆知您为何如此惧怕皇上，也知晓您这些年在宫中过得有多不易。”
“只是流水已逝，往事难追，逝者不可复，过去的种种已然无法改变。姐姐，莫要让当下重蹈过去的覆辙，莫要让日后再这般委屈度日。”
“嫔妾叫您一声姐姐，既是出于尊敬，更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如若你仍这般不争不抢、逆来顺受，日后娴妃娘娘再遭奸人陷害、身处险境，您又能如何保护您一心敬重的姐姐呢？”
海贵人心中似有惊雷炸开，长久以来的坚持与隐忍在这一刻摇摇欲坠，她嘴唇嗫嚅着，刚想张口说些什么，陵容却适时地扬声招手道：“永珹、璟妍，快过来向海娘娘请安。”
两个孩子正玩得尽兴，听到呼唤，立刻停下脚步，在嬷嬷的带领下，迈着小短腿忙不迭地跑过来，仰着天真烂漫的小脸，齐齐躬身行礼，用稚嫩清脆的童声说道：“儿臣给海娘娘请安，海娘娘万福金安。”
海贵人看着面前两个粉雕玉琢、乖巧可人的孩子，眼中的迷茫与无助渐渐被宠溺之色取代。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顶，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真乖，你们要好好听你们额娘的话，用功读书，习得本事，日后方能为你们皇阿玛分忧解难。”
“儿臣明白了！”两个孩子齐声应答，语气中满是童真。
说罢，便又兴高采烈地跑到一旁玩耍去了，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
海贵人望着他们奔跑的背影，眼神中满是疼爱与羡慕，心中的念头不免又动摇了几分。
玫嫔和陵容的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她的软肋，这般为她着想、为娴妃娘娘谋划的言语，很难不惹人心动。
她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不过是潜邸中一个不起眼的侍妾，偶然得皇上一朝幸宠，才勉强有了名分。
可自入宫以来，其余妃嫔见她位份低微、无权无势，便纷纷冷嘲热讽、处处针对，那些明枪暗箭、冷言冷语，让她受尽了委屈。
唯有娴妃，在她最艰难、最难以忍受的时光里，给予了她唯一的温暖与慰藉。
即便娴妃向来不擅谋划，也极少为她主动争取什么，她也毫不在意，只想着安安分分度日，守护着这份难得的情谊便好。
可如今看来，若无自保之力，别说守护他人，就连自身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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