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午后,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烤焦的味道,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在综合性大学的校园里漫成一片黏稠的热浪。
操场西侧的香樟树下,却像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茂密的枝叶层层叠叠,把毒辣的日头滤成碎金似的光斑,落在地面的杂草和落叶上,随风轻轻晃动。偶尔有穿运动服的学生抱着篮球跑过,脚步声和笑闹声被树叶筛过,传到树荫深处时,已经变得模糊又遥远。
杰克把帆布画袋放在树根旁,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从里面拿出画板、折叠椅和一筒削好的炭笔,还有一个装着颜料的金属小盒——盒盖边缘掉了块漆,露出底下银白色的铁皮,是用了很久的样子。
他选了块相对平整的地面坐下,帆布裤沾到草叶上的露水,带来一丝凉意。抬头看了眼被枝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低下头,指尖捻起一支炭笔,在素描纸上轻轻划下第一笔。
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片角落最初的背景音。
杰克是美术系大三的学生,不算系里最出挑的,却大概是最“独”的一个。专业课上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画完就走,从不参与课后的讨论;系里组织写生活动,他也偏爱找没人的地方待着,像是怕人群的喧嚣会震碎他画里的线条。
有人说他孤僻,有人猜他是家境太好所以瞧不上旁人,还有人偷偷议论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像蒙着层薄冰,看什么都淡淡的,包括系里几个明着暗着示好的女生。
杰克从不在意这些评价。对他来说,画笔和独处,是比任何社交都更安全的屏障。家庭聚餐时父母永远在争论画廊的经营策略,亲戚们的话题绕不开“你哥哥接手公司后……”,他像个局外人,只有躲进画室,对着空白的画布时,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他今天画的是眼前的树荫。阳光透过叶隙投下的光斑在纸上慢慢成形,笔触细腻得能看出不同叶片的纹理。他画得很专注,连远处操场传来的哨声和欢呼声都像隔着一层玻璃,模糊不清。
直到一阵急促的、带着喘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杰克的笔尖顿了顿,没抬头。他能感觉到有人在靠近,脚步声很重,带着运动后的疲惫,踩在草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人似乎跑了很久,呼吸声粗重,像风箱一样拉扯着,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时,还带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像是跑岔了气。
杰克的目光依旧落在画纸上,只是炭笔的移动慢了些。
来的是奈布·萨贝达。
体育系大二的学生,校田径队的短跑主力,也是校园里另一种意义上的“名人”。不是因为他多张扬,而是他太扎眼——尤其是在跑道上的时候。
听说他刚入学时,第一次参加新生运动会,就把校短跑纪录破了近一秒。发令枪响的瞬间,他像被弹射出去的箭,红色的运动服在赛道上拉出残影,冲过终点线时带起的风,连看台上的人都能感觉到。
奈布不像杰克那样刻意躲着人,但也算不上外向。他话不多,训练时格外拼,被队友拍着肩膀喊“萨贝达牛逼”时,只会红着脸挠挠头;平时在校园里遇见,大多时候是戴着耳机快步走,一身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背着鼓鼓囊囊的运动包,像永远在赶去训练场的路上。
此刻,这位“飞人”正没形象地瘫坐在离杰克不到三米的地方,背靠着香樟树的树干,头微微仰着,喉结上下滚动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刚结束一组四百米冲刺训练,教练难得放得早,他却没直接回宿舍,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这片操场边缘的树荫。大概是因为这里够偏,够安静,适合他把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慢慢压下去。
奈布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杰克。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没在意。
校园里总有些抱着画板找地方画画的人,他见得多了。这人安安静静的,不像会来搭话的样子,正好。他现在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想瘫着。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掌心沾到的汗水顺着指缝滴落在运动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正好有一缕落在他锁骨的位置,那里的皮肤被晒成健康的蜜色,沾着细密的汗珠,像撒了层碎钻。
杰克的炭笔在纸上停顿了足足有五秒。
他的视线越过画纸边缘,落在奈布起伏的胸膛上。不是刻意的打量,更像是一种画家对“动态”的本能捕捉——那急促的呼吸带动的身体起伏,肌肉在运动后放松时的线条,甚至连他喉结滚动的频率,都带着一种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
和他画了一上午的、静止的树荫截然不同。
杰克收回目光,指尖的炭笔却有些不稳。他深吸了口气,重新聚焦在自己的画纸上,试图把刚才那点突兀的“动态”从脑海里驱散。
但笔尖落下时,线条却比刚才硬了些。
时间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安静里慢慢流淌。
杰克继续画他的树荫,只是偶尔,炭笔的“沙沙”声会停顿片刻,然后又继续。他画光影的移动,画树叶的摇摆,画地面上被风吹动的一片枯叶,却绝口不提那个近在咫尺的、鲜活的存在。
奈布缓过劲来后,从运动包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他仰头灌了大半瓶,冰凉的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滑过下巴,没入衣领,带来一阵舒服的战栗。
他放下水瓶,才终于有闲心打量四周。
然后,他就看到了杰克。
或者说,看到了杰克的画。
画板是倾斜着的,从奈布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画纸上的一角——不是他想象中的风景,而是一片极其逼真的树荫,光影交错,连叶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仿佛能透过画纸闻到树叶的清香。
画得真好。奈布心里下意识地想。
他不是个懂画的人,看画展时总觉得那些抽象画像小孩子涂鸦,但他能感觉到这幅画里的“静”。那种安静不是死寂,而是像此刻的风,轻轻的,却无处不在。
他的目光从画纸上移开,落在杰克的手上。
那是一双和他完全不同的手。
他的手因为常年握接力棒、练起跑,指关节有些粗,掌心带着薄茧,还留着上次训练时被跑道磨破的小伤疤。而杰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沾着一点炭灰,动作时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奈布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像是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秘密花园。他飞快地移开视线,假装在看远处的教学楼,耳朵却有点发烫。
杰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笔尖的动作停了一下,但没抬头。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画板的角度,刚好挡住了奈布的视线。
一个无声的、礼貌的界限。
奈布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他拿起矿泉水瓶,又喝了一口,这次动作很轻,生怕打扰到那支沙沙作响的炭笔。
蝉鸣渐渐响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在给这沉默的午后伴奏。
操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概是到了下课时间,远处传来三三两两的笑闹声,有篮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还有女生清脆的说话声。
这片角落却像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罩住了,隔绝了外界的热闹。
杰克还在画着,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眼前的画纸、炭笔,和流淌在枝叶间的风。他的睫毛很长,低垂时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真切。
奈布靠在树干上,看着自己的运动鞋尖。鞋面上沾着点跑道上的红土,是他刚才冲刺时溅上的。他想起教练说的“步频还能再提”,想起起跑时总有点偏左的重心,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他是个对自己很狠的人。从初中第一次被体育老师选中练短跑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全靠练。别人跑五组,他就跑八组;别人休息时,他对着镜子纠正起跑姿势;脚踝扭伤过,膝盖磕青过,最严重的一次跟腱发炎,躺了半个月,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操场跑了个八百米。
他喜欢跑步时的感觉。风在耳边呼啸,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跑道和终点线,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在身后,那种纯粹的、向前冲的力量,让他觉得踏实。
可有时候,冲得太猛,也会累。
就像现在,他突然觉得有点茫然。练短跑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几块奖牌?还是为了听到别人喊他名字时的欢呼?或者,只是因为除了跑步,他好像也没什么擅长的事了?
这些念头像细小的虫子,悄悄钻进心里,有点痒,又有点烦。
他烦躁地想踢一脚地上的石子,抬起脚时,却看到杰克的画具箱就在不远处,里面露出半截画纸,似乎怕被风吹走,压着一块小小的鹅卵石。
奈布的脚又默默放下了。
他换了个姿势,把腿伸直,靠在树上晃了晃脚。运动裤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肌肉,上面还带着点阳光晒出的健康色泽。
杰克的画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淡的、倾斜的线条。
那是树干的轮廓。
他的目光落在奈布靠着的那棵树上,却没有画下那个靠在树上的人。他只是细致地描绘着树干上粗糙的纹理,描绘着阳光落在树皮上的斑驳光点,仿佛那棵树本身,就藏着无数个故事。
时间慢慢走到下午四点多,阳光的角度变了,树荫也跟着移动了一点位置。
奈布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队友发来的消息,问他回没回宿舍,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新开的那家火锅。
“回了。”他快速地打字回复,手指在屏幕上敲得有点重。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草屑,动作间带起一阵风,吹得旁边的树叶“沙沙”作响。
杰克的笔尖又顿了一下。
奈布没有立刻走,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杰克的画板。画已经快完成了,那片树荫在纸上静静躺着,比他看到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都要美。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画得真好看”,或者“打扰了”。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个擅长说这些话的人。
最后,他只是拎起运动包,脚步很轻地离开了。经过杰克身边时,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像怕自己的气息会吹散画里的风。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操场的方向,杰克才缓缓抬起头。
他看向奈布离开的方向,目光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放空。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那层薄薄的冰。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刚才那个少年的离开,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画。
画纸上,是一片完整的、空无一人的树荫。
风又吹过,树叶轻轻摇晃,把刚才那个少年留下的、淡淡的存在感,彻底吹散了。
杰克拿起一块橡皮,轻轻擦掉了刚才不小心画偏的一根树枝线条。动作依旧轻柔,仿佛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
帆布画袋旁,不知何时,落下了一片小小的香樟叶,被风吹得打了个转,停在了他的脚边。
杰克的炭笔,在画纸的角落,落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点。
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在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