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的影子在地面上又挪了半寸。
杰克的炭笔在素描纸上游走,笔尖挑起的炭灰落在帆布裤膝盖处,像落了层细雪。他在画光影的流动——那些从枝叶缝隙漏下来的光斑,不是静止的,风一吹就会沿着草叶的弧度轻轻滚动,像一群被惊扰的萤火虫。
他画得很专注,连指节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泛白都没察觉。直到一阵突兀的、带着水汽的“哗啦”声响起,他才猛地回神。
冰凉的液体溅在手腕上,顺着小臂的弧度往下淌,带来一阵激灵的凉意。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那股水精准地泼在了他刚画完大半的素描纸上。
淡灰色的纸面瞬间洇开深色的水痕,像墨滴落进清水里,顺着纸张的纹理迅速扩散。未干的炭粉被水晕开,原本清晰的线条变得模糊,那些精心勾勒的光斑边缘开始发毛,像被揉皱的丝绸。
“操——”
一声低低的咒骂在旁边响起,带着明显的慌乱。杰克转头时,正看到奈布举着半空的矿泉水瓶,手还保持着拧瓶盖的姿势,瓶口往下滴着水,在草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奈布的脸涨得通红,不是运动后的那种健康的红,而是透着窘迫的、从耳根蔓延到脖颈的红。他显然没料到自己会手滑,更没料到这瓶刚拧开的水会以抛物线的轨迹,精准命中三米外的画纸。
“对、对不起!”他慌忙把水瓶塞进运动包,手忙脚乱地想去捡那张已经开始卷曲的画纸,“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
“别动。”
杰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他放下炭笔,小心翼翼地捏着画纸的两个角,把它从画板上取下来。纸边已经开始发皱,像被揉过的锡纸,最要命的是画面中央——那里原本是片被风掀起的草叶,此刻被水一泡,竟诡异地显露出另一层轮廓。
奈布的呼吸顿住了。
他站在杰克身侧,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张被打湿的画纸上。水渍晕开的炭痕里,藏着一个模糊却能辨认的侧影:微微前倾的肩膀,绷紧的小腿线条,甚至能看出运动服短裤被风吹起的弧度——那是他刚才靠在树上调整呼吸时,无意识摆出的姿势。
杰克显然也发现了。他捏着画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薄红。他刚才画累了,对着空白处随手勾勒了几笔,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被撞破。
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还在继续,却突然变得刺耳;远处操场传来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落在两人之间,像被冻成了冰碴。
奈布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最后只能死死攥着运动包的背带,指腹把帆布勒出深深的褶子。“我……我不知道你在画这个。”他的声音有点发虚,尾音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抖,“我赔你一张画纸?不,我赔你一本新的素描本,多少钱?”
杰克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张被水浸透的画纸。水渍还在缓慢地扩散,把那个侧影晕得更模糊了,像快要被潮水淹没的沙洲。他突然觉得有点可惜——刚才那几笔,其实抓到了奈布放松时的那种慵懒,和他在跑道上的样子完全不同。
“不用。”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画废了很正常。”
他把画纸小心地铺在旁边相对干燥的地面上,试图让它平摊着晾干,尽管他知道这已经无济于事。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看向奈布。
少年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头微微低着,阳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上,能看到发间还沾着的细小汗珠。最显眼的是他的耳尖,红得像被晒透的樱桃,连耳廓边缘都泛着粉色。
杰克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见过奈布很多样子:在跑道上像风一样掠过的样子,训练后累得大口喘气的样子,被队友拍着肩膀时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窘迫的、带着点无措的样子。像只被雨水打湿的小兽,竖起的尖刺都软了下来。
“真的不用赔。”杰克移开视线,重新从画袋里抽出一张新的素描纸,铺在画板上,“画纸而已。”
奈布还是没动。他看着杰克低头准备画画的侧脸,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把那双总是显得冷淡的眼睛藏得很好。他突然觉得刚才那瓶水泼得格外不是时候——不仅毁了画,还打破了这片角落原本的平衡。
他们本该像昨天那样,一个画画,一个休息,沉默地当彼此的背景板。
“我帮你擦擦吧。”奈布蹲下身,视线落在杰克被水打湿的手腕上,那里还沾着几缕没干的炭灰,“有纸巾吗?”
杰克的手往回缩了缩,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用,风一吹就干了。”
他的指尖确实沾了水,还有点凉,刚才被水溅到的地方甚至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但他没说谎,午后的风带着热气,吹在皮肤上很快就会把水珠蒸干,只是那点湿冷的触感,像留了道浅浅的印子,迟迟没散去。
奈布没再坚持。他蹲在原地,看着杰克重新拿起炭笔,笔尖悬在新画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久到打破了对方的节奏。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身,动作有点僵硬,“要是画纸不够,我明天给你带几沓?我们训练时偶尔会发素描本当奖品,用不完的。”
杰克握着炭笔的手顿了顿,没回头:“不用。”
奈布“哦”了一声,拎起运动包的带子转身要走。刚迈出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回头看向那个坐在树荫下的身影。
杰克已经重新开始画画了,只是这次的笔触很慢,不像刚才那样流畅。被打湿的那张画纸还铺在旁边的草地上,风一吹,边角微微翘起,像在无声地控诉刚才那场意外。
奈布的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搞砸了别人的画。而且……那幅画里,好像真的有他。
这个认知让他耳尖的热度又升了几分。他匆匆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朝着操场方向走去,脚步快得像在躲避什么。运动服的衣角扫过草叶,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直到那急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操场入口的方向,杰克才停下笔。
他看着新画纸上那道刚落下的、歪斜的线条,轻轻叹了口气。
指尖的炭笔被捏得有些发烫。他转头看向那幅被水浸透的画纸,水渍已经不再扩散,那个模糊的侧影像沉在水底的月亮,轮廓温柔又易碎。
风又吹了起来,香樟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刚才那个红着脸跑掉的少年,说一句迟来的抱歉。
杰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湿画纸捡起来。纸边已经卷得厉害,根本无法再保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对折起来,塞进了画袋最底层——那里垫着块防水的帆布,或许能让它慢点坏掉。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除了青草和树叶的味道,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运动饮料的甜味——那是奈布刚才拧瓶盖时,从瓶口溢出来的一点液体,混着雨水落在草地上,被太阳一晒,蒸发出的味道。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新画纸上。空白的纸面像一片未被触碰的雪地,干净得让人不敢下笔。
刚才被打断的灵感像受惊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远了。他试着回忆那些流动的光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奈布红透的耳尖,和他攥紧运动包背带时指节发白的样子。
炭笔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下,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杰克盯着那个墨点看了几秒,突然调转笔尖,在墨点旁边画了条短短的弧线。那弧线很轻,像被风吹弯的草叶,又像……刚才那个少年转身时,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重新响起,比刚才慢了些,也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被打湿的画纸在画袋底层安静躺着,褶皱里还锁着一点潮湿的气息。而新的画纸上,光影开始重新流动,只是这一次,那些光斑的边缘,似乎悄悄多了道若有若无的、属于某个人的轮廓。
香樟树的影子又挪了寸许,把杰克的画板罩得更严实了些。远处操场传来接力赛的哨声,很响,却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片角落,又恢复了安静,却又和刚才的安静,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