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的影子在地面上爬得很慢，像只慵懒的猫。

杰克把新画纸固定在画板上时，指尖还残留着昨天那点湿冷的触感。不是错觉，那道被水溅过的腕骨处，仿佛还洇着片浅浅的凉意，连带着今天的阳光都显得没那么灼人了。

他没再画光影。炭笔悬在纸面上方三厘米处，笔尖的炭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帆布裤上，叠在昨天那层“细雪”上面。视线越过画板边缘，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那里是奈布昨天站过的地方，草叶被踩得微微歪斜，还留着个浅淡的鞋印，像枚没干透的印章。

风一吹，那片草叶晃了晃，鞋印就淡了些。

杰克的喉结动了动，终于落下第一笔。炭色在白纸上划过，留下道利落的弧线，像被风削过的山脊。不是光斑，不是草叶，是道背影的轮廓——微微含着肩，背脊绷得不算紧，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韧劲，正是奈布昨天站在这里时，被水打湿的画纸上那个模糊的形状。

他画得很慢，比平时慢了三倍。笔尖在纸面反复摩挲，把线条磨得柔和些，再在腰侧添了道褶皱——是运动服被风吹起来的弧度，昨天没来得及细化，今天却记得格外清楚。

“沙沙”的笔触声里，蝉鸣都变得遥远。杰克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投出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握笔的指节偶尔收紧，泛出点青白，泄露了他的在意。

其实他不该画这个的。

昨天那幅画被打湿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可惜，是慌乱。像藏在抽屉最深处的秘密被突然翻开，连带着那些没说出口的注视，都变得无处遁形。奈布红着脸道歉的样子，攥紧运动包背带的样子，还有最后落荒而逃时，被风吹起的衣角……都比画纸上的水渍更让人心慌。

可今天坐在这，画板空着，视线就忍不住往操场那边瞟。

奈布没来。

操场上很热闹，篮球队的拍球声、足球队的呼喊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哨子声，像锅煮沸的水。但杰克的耳朵像装了过滤器，自动筛掉了所有杂音，只等着那道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点急促，鞋底碾过碎石子的“咯吱”声，还有运动服摩擦的窸窣声。

从上午等到下午，那声音始终没在树荫入口处响起。

杰克的笔尖顿了顿，在那道背影的脚踝处多描了两笔，把线条加粗了些。像在赌气，又像在确认什么。炭粉在纸上积了薄薄一层，用指腹轻轻一抹，就晕成片朦胧的灰，倒比刻意勾勒的更像那么回事——像被水汽氤氲过的样子。

他想起昨天奈布红透的耳尖。那抹红很鲜活，不是运动后的潮红，是带着窘迫的、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颜色，像熟透的樱桃，轻轻一碰就要滴下水来。当时没敢多看，此刻回忆起来，却连那点蔓延到脖颈的绯色都清晰得很。

“嗤。”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喉咙里滚出来，杰克自己都愣了愣。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对着空气走神了？

把画纸翻过去时，炭粉蹭到了指腹，黑黢黢的。他从画具袋里摸出块橡皮，想擦掉指尖的痕迹，却在看到橡皮上那点颜料渍时顿住了——是昨天奈布借过的那块，边缘还留着个浅浅的指印，像枚小小的邮票。

他没擦，就那么让炭灰留在指腹上。

下午的训练声渐渐歇了，操场上的人少了大半。阳光斜斜地穿过香樟树叶，在画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玻璃。杰克收拾画具时，手指在那幅没画完的背影上停了停，最终还是把它塞进了画筒深处，和昨天那张湿画纸并排躺着。

刚站起身，身后就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很轻，带着点犹豫，不像是平时训练完那种利落的步伐。杰克的背僵了僵，没回头，手指却下意识地收紧了画筒的背带。

脚步声在三米外停住了。

杰克用眼角的余光瞥过去——是奈布。

他没穿运动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短袖，袖子卷到肘部，露出截结实的小臂。头发也没像昨天那样汗湿，软软地贴在额头上，发梢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黄。手里没拎运动包，只捏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指尖把袋子勒出几道深深的褶子。

像个做错事来道歉的孩子。

杰克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转过身时，刻意放缓了动作，免得显得太急切。“有事？”

声音出口才发现，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被阳光晒过的沙哑。

奈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敢直视他，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画筒上，喉结动了动：“我……来给你送画纸。”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递了递，袋子里露出几沓崭新的素描纸，边缘裁得整整齐齐，“昨天说过的，训练发的奖品，用不完。”

杰克的目光落在那沓画纸上。纸的边缘还印着校徽，是运动会优秀奖的赠品，他见过——去年美术系办联展时，隔壁班的女生拿过同款当垫板。不算顶级画纸，但比他现在用的素描本厚实些，纸面也更光滑。

“不用。”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点距离，“我自己有。”

奈布的手僵在半空，塑料袋垂了垂，像只泄了气的气球。“拿着吧。”他的声音有点闷，“就当……赔你昨天那张画。”

提到昨天，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就稠了起来。杰克能看到奈布的耳尖又开始泛红，像被炭火燎了一下，连带着脖颈都染上层淡淡的粉。他昨天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跳进脑海，和此刻眼前这副局促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像幅没干透的叠影画。

“我说了，不用赔。”杰克的视线移到他攥着塑料袋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画废很正常。”

“可那幅画……”奈布的声音卡了壳，后半句“画的是我”没敢说出来。昨天跑回宿舍后，他对着镜子站了半小时，反复回想那个被水晕开的侧影——确实是自己。杰克当时低头捡画纸时，耳根也红了，像被抓包的小偷。

这个认知让他一晚上没睡好，连带着今天的晨练都慢了半拍，被教练训了句“魂不守舍”。

“那幅画我扔了。”杰克突然开口，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奈布的睫毛猛地颤了颤。扔了？也是，被水泡成那样，留着也没用。可心里为什么会有点空落落的，像被风吹走了什么？他捏着塑料袋的手指松了松，袋子“哗啦”响了一声，在安静的树荫下格外清晰。

“那……这些画纸你也拿着。”他把塑料袋往杰克面前塞了塞，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反正我留着也是垫桌脚。”

杰克没接。他看着奈布额角的碎发被风吹得晃了晃，突然发现这人不穿运动服的时候，少了点赛场上的锐劲，多了点少年人的青涩。像颗没熟透的果子，硬邦邦的，却透着股甜气。

“你经常垫桌脚？”他忍不住问。

奈布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接这句话，含糊地“嗯”了一声：“训练累了，回宿舍就想躺着，作业都懒得写，哪有空画画。”

杰克的目光落在他卷到肘部的袖子上，那里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像片干枯的树叶。不是新伤，边缘已经淡化了，像是很久以前被什么东西刮过。他想起奈布跑步时的姿势，右臂摆动的幅度总比左臂小些，原来不是错觉。

“怎么弄的？”话出口他就后悔了。太突兀，像在窥探什么。

奈布果然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扯了扯，遮住那道疤。“没事。”声音低了些，“以前训练摔的。”

没细说，是不想说。杰克识趣地没再问，视线转回那袋画纸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纸页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金粉。

“放下吧。”他终于松了口，指了指画板旁边的空地，“我用。”

奈布明显松了口气，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动作快得像在完成什么艰巨任务。袋子落地时发出“哗啦”一声，几沓画纸从袋口滑出来点，露出雪白的边缘。他拍了拍手，像是卸下了重担，转身就要走：“那我走了。”

“等下。”

杰克的声音让他顿住脚步。回头时，正看到杰克弯腰捡起那袋画纸，手指在最上面一沓的封面上碰了碰，像在确认厚度。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片小小的阴影，把那双总是显得冷淡的眼睛藏得很好。

“谢了。”杰克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晃了晃，“画纸很好。”

奈布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杰克第一次对他说“谢了”。不是“不用”，不是“别动”，是句带着温度的回应。他突然觉得那几沓画纸送得格外值，连昨天那瓶泼出去的水都没那么让人懊恼了。

“不客气。”他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又很快压下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我……真走了。”

这次杰克没再拦他。

奈布转身离开时，脚步轻快了些。运动服的衣角扫过草叶，带起一阵沙沙的响，不像昨天那样仓促，倒像是在哼着不成调的歌。杰克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拐过操场入口的拐角，才收回视线。

他蹲下身，把那几沓画纸放进画具袋里。最上面一沓的封面上，校徽旁边印着行小字：“致最矫健的身影”。字是烫金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句无声的赞美。

杰克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了停，突然想起昨天画里那个被水晕开的侧影。其实没画完，他原本想在背景里添几缕风的——不是流动的光斑，是能吹动衣角的那种风，带着点运动后的热气，混着青草的味道。

可惜被打断了。

他重新把画架支起来，从画筒深处抽出那张没画完的背影。炭色的轮廓在白纸上静静躺着，像个等待被唤醒的秘密。杰克捏着炭笔，这次没再犹豫，笔尖落在背影的肩头，添了缕极淡的线条——是被风吹起的衣料，弧度柔和得像声叹息。

画到腰部时，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很轻，带着点刻意的放轻，鞋底碾过碎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只偷偷摸摸的小兽。杰克没回头，笔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炭色在纸上晕开的速度也缓了些，像在等着什么。

脚步声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停了。

杰克用眼角的余光瞥过去——奈布没走。他靠在香樟树的树干上，背对着这边，手里捏着瓶没开封的运动饮料，肩膀偶尔动一下，像是在偷偷往这边看。

阳光落在他的发顶上，镀了层金边，连带着那截露在短袖外的脖颈都泛着层暖光。和昨天那个红着脸道歉的样子不同，此刻的他放松了些，背脊靠着树干的弧度很自然，像株找到了支撑的藤蔓。

杰克的笔尖顿了顿，落在那道背影的脚踝处，添了颗小小的石子——和昨天草地上那个浅淡的鞋印几乎一模一样。

风又吹了起来，香樟树叶“沙沙”作响。这次没带起炭灰，反而把奈布那边的气息送了过来——淡淡的运动饮料甜味，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比昨天那点被水冲淡的味道清晰多了。

杰克的喉结动了动，继续往下画。在背影的脚边添了丛草叶，叶片的朝向微微倾斜，朝着风吹来的方向。像在暗示，有阵温柔的风，正从那个靠树的少年那边，悄悄吹过来。

画到一半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拧瓶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像怕打扰什么。杰克没回头，只是把炭笔的角度调整了些，让那道背影的轮廓更柔和了些——不是运动场上那种紧绷的样子，是放松下来的、带着点慵懒的弧度。

“风好像变向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杰克的笔尖猛地一抖，炭色在纸上划出道突兀的斜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他转头时，正对上奈布看过来的目光。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了，手里还捏着那瓶没开封的饮料，眼神里带着点困惑，视线落在他的画板上：“刚才草叶还往你那边倒，现在好像往我这边偏了。”

杰克的心跳快了半拍，下意识地想把画纸翻过去，动作却慢了半秒。奈布的视线已经落在了那道背影上，瞳孔微微缩了缩，像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这是……”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有点发紧，“画的刚才那个地方？”

杰克没说话，算是默认。炭笔还停在那道斜线上，怎么看都碍眼。他想擦掉，又觉得刻意，只能任由那道突兀的线条留在那里，像根扎眼的刺。

奈布却像没看到那道斜线，视线在画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那道背影的脚踝处——那颗小小的石子上。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捡起脚边一颗差不多大小的石子，捏在指尖转了转：“你观察得挺仔细。”

杰克的指尖有点发烫。他确实观察得很仔细，仔细到能记住奈布昨天站过的位置，踩过的草叶，甚至连转身时衣角掀起的弧度都记得清楚。这些原本该用在光影和构图上的注意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转移到了一个总是在树荫旁晃悠的少年身上。

“画画的，都这样。”他找了个最稳妥的借口，把视线从奈布捏着石子的手上移开，“注意细节。”

奈布“哦”了一声，把石子扔回草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可你画的这个背影……”他顿了顿，像是在措辞，“有点眼熟。”

杰克的呼吸顿了顿。画具袋里的湿画纸仿佛在发烫，昨天那道被水晕开的轮廓和眼前这道清晰的背影重叠在一起，像场躲不开的回声。他攥紧炭笔，指节泛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承认？还是找个别的借口？

“像你？”他听见自己问，声音有点干。

奈布明显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脸“腾”地一下红了，比昨天被水泼到时更甚。连鼻尖都染上了层粉色，像被夕阳晒透的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忙摆手，眼神躲闪着，“我就是觉得……姿势有点像……”

像什么，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懂。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像在敲着谁的心跳。杰克看着奈布红透的耳尖，突然觉得刚才那道突兀的斜线也没那么碍眼了——至少，它让这片刻的沉默没那么难堪。

“不像。”杰克移开视线，重新拿起炭笔，在那道斜线上轻轻涂抹，想把它晕成片朦胧的阴影，“随便画的。”

奈布没再追问，却也没走。他靠回香樟树上，重新变回了那个沉默的背景板，只是这次没再背对着杰克，而是侧着身，视线时不时往画板这边瞟一下，像只好奇的猫。

杰克继续画着。把那道斜线晕成了片模糊的阴影，像块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地面。在背影的头顶添了片飘落的香樟叶，叶片的脉络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出被虫蛀过的小小缺口——他早上捡画具时看到的，就落在奈布刚才站过的地方。

画到最后，他在画纸的右下角，用极轻的笔触写了个日期。没写名字，也没写标题，就只是个日期，像在标记某个值得记住的瞬间。

放下炭笔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斜了。金色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把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快要碰到一起的线。奈布靠在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在做梦，呼吸均匀得像风拂过湖面。

杰克收拾画具时，动作放得很轻。把那幅画小心地从画板上取下来，对折了一下，放进画筒里，和昨天那张湿画纸放在一起。这次没塞到最深处，就放在中间层，隔着张干净的衬纸，像在给它找个稳妥的位置。

三：画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