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壳忽然变得柔软,像被春风吹化的冰。婴儿蜷曲的指尖动了动,第一缕光便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秦姒的瞳仁里,映出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城——
那城浮在潮汐之上,城墙由亿万枚逆鳞叠成,每一片都映出不同轮回的他们:
第一世,她是缝补天裂的女匠,他是被天火灼伤的龙;
第二世,他是守墓的陶匠,她是墓里未寒的骨;
第三世,他们是两枚误入凡尘的鳞,被风一吹,便各自天涯。
而此刻,城墙最底层,两枚鳞片之间,正裂开一道极细的缝。
缝里渗出淡金色的血,血珠滚落,化作一只只极小极轻的蜉蝣,振翅飞向婴儿。
蜉蝣落在婴儿的眼皮上,像替他先睁开一次世界。
于是,婴儿第一次看见了「昼」与「夜」的形状——
昼是龙辰逸腕上那枚朝日的倒影,夜是秦姒腕上新月的残痕。
两者在婴儿瞳仁里交叠,竟拼成一只完整的「瞳」,瞳仁深处,浮着第四枚鳞片。
鳞片上无火、无纹,只刻着一道极浅的「门」。
门是虚掩的,门缝里漏出风,风里裹着他们所有未写完的句子:
「……若你途经我的荒芜……」
「……请替我开一朵……」
「……昙花也好……」
句子被风揉碎,碎成一声比心跳更轻的叩门。
龙辰逸伸手推门,门却先一步从他掌心穿过——
原来门不是为他而留,而是为那婴儿。
婴儿在卵壳里微微侧身,额心的逆鳞便脱落下来,化作一把极小的钥匙,钥匙齿是龙牙的形状。
钥匙插入门缝,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终于想起年轻时的叹息。
门后是一片更黑的夜,夜中央浮着一盏灯。
灯芯是秦姒三世里所有未落的泪,灯油是龙辰逸每一次自剜逆鳞时流的血。
灯火不亮,却照出灯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与龙辰逸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眉心多了一道裂痕,裂痕里嵌着半枚「未」字鳞片。
「我是你被遗忘的半身。」那人开口,声音像雪压断枯枝,「你每一次忘记死亡,我便替你死一次。」
他抬手,指尖挑起灯焰,灯焰里浮出无数细小的画面:
第一世,龙辰逸为救秦姒,跃入天裂,肉身被罡风撕成齑粉,齑粉落在秦姒发间,她浑然不知;
第二世,秦姒为守龙辰逸的墓,以骨为灯,照他轮回的路,灯油耗尽时,她仍喊不出他的名字;
第三世,他们擦肩而过,衣袂相触的刹那,两人同时回头,却看见彼此身后空无一人。
「如今你们终于记起,我便该走了。」
那人将灯推向婴儿,灯火灼穿卵壳,婴儿在光里缓缓睁眼——
左眼是朝日,右眼是新月。
他张口,第一次发出真正的啼哭,哭声像春雷滚过冻土,震得门后的夜簌簌落雪。
雪落在那人身上,瞬间将他覆成一座小小的坟。
坟头开出一朵猩红的花,花蕊里躺着最后一枚鳞片,鳞片上刻着「完」。
「未」与「完」终于相遇,两片鳞片同时碎裂,碎光化作一场极细的雨,雨里浮起一座桥。
桥由所有被遗忘的誓言搭成,桥栏上挂满他们三世未寄出的信:
「……龙角上的花开了,你何时来取?……」
「……陶罐裂了,我缝了一整夜,却缝不住你的春天……」
「……若你看见我腕上的新月,请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失眠……」
秦姒与龙辰逸牵起婴儿的手,三人一同走上桥。
每走一步,桥下的潮水便退去一分,露出河床里沉睡的骨骸。
骨骸上生出新肉,血肉里长出花,花心里结出果,果核里睡着小小的、下一世的他们。
走到桥中央,婴儿忽然停下,伸手摘下一封信。
信纸展开,字迹却开始倒流,从尾至首,最终凝成一滴极重的泪。
泪落在婴儿掌心,化作一枚新的卵。
卵壳透明,里面蜷着的不再是婴儿,而是两枚依偎的鳞片——
一片映着「昼」,一片映着「夜」。
鳞片之间,生出第三道纹路,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河的上游,是他们所有未发生的未来;
河的下游,是他们所有已发生的过去。
而此刻,他们站在河中央,水没过脚踝,却不再流动。
时间终于在此刻学会了呼吸——
一呼,是龙辰逸将秦姒拥入怀中;
一吸,是秦姒在龙辰逸耳畔轻声说:
「你看,永恒原来不是无限延续,而是我们终于把彼此缝进了同一个瞬间。」
桥下,最后一朵花开成满月。
满月里,映出他们并肩坐在潮汐尽头的模样——
龙辰逸的龙角上,猩红的花未谢;
秦姒的指尖,仍留着当年喂血的温度;
而婴儿,已长成少年,额心的逆鳞完好如初。
少年抬手,指尖轻触虚空,虚空中便浮现那柄极细的梭。
梭头牵着红线,线头蜿蜒,穿过所有未完的章节,最终回到他们最初相遇的雪沟。
雪沟深处,一朵花正缓缓绽放,花瓣上滚落一滴露——
那是新的时间,正在胎动。
而龙辰逸与秦姒,终于在这一滴露里,看见了永恒最温柔的形状:
不是深渊,不是天穹,
只是你我的掌心相贴,
像两片终于拼合的鳞片,
在潮汐尽头,
学会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