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之下,并非深渊,而是另一重倒置的天穹。
龙辰逸与秦姒坠落时,听见沙粒摩擦的声响像极了远古鲸群的低吟。每一粒沙都是一粒凝固的光阴,从他们指缝里漏过,又迅速攀附上他们的皮肤,像要替时间重新描摹两人的轮廓。
当最后一缕金色淹没头顶,窒息感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带着苔味的呼吸——他们落入一片倒悬的海。
海水是温的,浮力却来自记忆本身。越往深处,浮力越大,仿佛所有被遗忘的昨日都在水下托举他们,不许他们再下沉一分。
秦姒抬手,指尖触到一枚悬浮的泡沫。泡沫里裹着他们第一世在凡尘的初见:少年龙辰逸尚不能化龙,被猎户陷阱所伤,蜷缩在雪沟;少女秦姒用割破的手指喂他血,血滴在龙角上,开出一朵猩红的花。
泡沫轻轻破裂,花却未谢,反而落在秦姒掌心,化成一枚极小的、仍在跳动的龙心。
“原来我们每一次相遇,都被时间偷偷存档。”
她攥紧龙心,像攥住一粒火种。
龙辰逸则望向更深处:那里漂浮着无数断裂的“日晷”,晷针皆指向不同的刻度,有的未来,有的过去。晷面裂痕里渗出幽蓝的雾,雾中隐约可见他们曾在归墟种下的陶罐。
其中一只陶罐缺了口,罐身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
「若你忘记我,就把罐子敲碎,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一整片春天。」
龙辰逸伸手想拾起,罐子却先一步碎成光屑,光屑聚成一只银蝶,停在他肩头,翅上纹路正是逆鳞的形状。
蝶翼轻颤,发出极轻的“咔哒”声,像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随着这声脆响,倒悬的海突然开始倾斜,海面与海底缓缓对折,像一本被合拢的书。
对折的刹那,所有泡沫、晷针、陶罐的残片同时加速,化作一条璀璨的银河,横亘在他们脚下。
银河的尽头,浮着第三枚鳞片。
鳞片通体透明,内部却燃着两色火焰:一侧金,一侧银。火焰交汇处,隐约可见一行更小的咒文:
「以昼夜为墨,以生死为纸,重写未完的章节。」
秦姒与龙辰逸对视一眼,同时伸手。
指尖触及鳞片的瞬间,火焰顺着指骨蔓延,却并不灼痛,反而像温柔的墨水,在他们手臂上书写新的纹路——
秦姒的左腕浮现一弯新月;
龙辰逸的右腕升起一枚朝日。
纹路完成的刹那,鳞片“叮”地一声碎裂,碎光化作一柄极细的梭,梭头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线头蜿蜒指向银河的更深处。
“看来,我们得把断掉的故事重新织完。”
龙辰逸握住梭,秦姒握住线。
两人同时迈步,银河便在他们脚下化作真实的石阶,每一阶都刻着一行小字——
「第一阶:忘记死亡。」
「第二阶:记住花开。」
「第三阶:允许眼泪倒流。」
……
他们一路拾阶而上,字句便一路隐去,像被翻阅过的书页自动焚烧。
走到第七阶时,石阶尽头出现一扇极窄的窗,窗外是归墟旧址的雪夜,却不再有雪落下,只有漫天银蝶盘旋。
每一只银蝶的翅上,都驮着一枚极小的、仍在生长的心脏。
心脏跳动的频率与他们腕上的新月、朝日完全一致。
秦姒忽然明白:那些心脏,正是他们三世里所有未竟的誓言。
她伸手想推窗,窗棂却先一步融化,化成一泓温热的泉,泉水里浮起最后一块陶片。
陶片背面,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字迹——
「若永恒注定残缺,
我愿做最后一块拼图,
即便缺口处,仍有你当年的泪痕。」
字迹下方,是一枚新鲜的、仍在渗血的指纹。
指纹与他们掌心残存的鳞片轮廓严丝合缝,像一把锁终于等到迟到的钥匙。
龙辰逸将指纹按向自己的心口。
心跳骤停。
下一瞬,银河、石阶、银蝶、心脏同时化作亿万光点,朝他胸口塌陷,凝成一枚极亮的“卵”。
卵壳透明,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尚未睁眼的婴儿。
婴儿额心,逆鳞完好如初。
秦姒伸手触碰卵壳,指尖传来潮汐的起伏——
那是新的时间,正在胎动。
她忽然听见极轻的声音,从婴儿尚未张开的口中传出:
“昼。”
“夜。”
两个名字同时落地,像两枚种子坠入泥土。
泥土之下,根系疯狂蔓延,穿过所有被遗忘的战场、所有未完成的告别、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我爱你”。
根系所到之处,废墟开出花,枯骨长出肉,干涸的河床涌出第一滴泪。
而在根系最深处,两枚最初的鳞片静静依偎——
一片刻着“未”。
一片刻着“完”。
此刻,它们背面同时浮现第三行小字:
「潮汐尽头,
我们终于把彼此
缝进了未完成的永恒。
而永恒,
终于学会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