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砸在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根钢针在刺探这座城市的伤口。九岁的林深缩在废弃机甲的驾驶舱里,指节攥着生锈的操纵杆,看江逾白蹲在霓虹灯管缠绕的垃圾堆旁,给那只断了机械爪的流浪电子猫喂能量块。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露出的小臂上爬着几道浅浅的划痕——那是昨天跟城西机械帮抢零件时留下的。他指尖的电流偶尔会让电子猫的传感器发出滋滋的轻响,却笑得比身后广告牌上闪烁的艳俗灯牌还要亮。
林深的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攥紧,像是被劣质齿轮卡进了轴承。他看着江逾白把最后一块能量块塞进猫嘴里,看着少年被猫蹭得痒笑出声,突然觉得胸腔里那台廉价的仿生心脏,跳得比黑市上的走私引擎还要猛烈。
那天之后,林深成了江逾白的影子,是他身后最沉默的齿轮。
江逾白偷工厂的废弃线路,他就提前算好巡逻机器人的路线;江逾白改装摩托车需要稀有芯片,他就攥着攒了三个月的信用点,去城东的黑市跟人硬抢;江逾白说喜欢住在玻璃塔顶层的、有天然头发的千金小姐,他就半夜爬进人家的通风管道,把那小姐昂贵的基因保养液换成了除锈剂。
“你总跟着我干嘛?”江逾白擦着摩托车的引擎,头也不抬地问。他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滚烫的金属上,瞬间蒸发成白雾。
林深蹲在旁边递扳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被那温度烫得缩回手。“怕你被人揍。”他低声说,声音被机甲报废场的噪音吞掉一半。
江逾白嗤笑一声,甩给他一瓶冰镇营养液:“就你这小身板,挨揍了还得我捞你。”
林深没说话,只是把营养液揣进怀里。他知道江逾白是直的,是那种会在赛车场上赤膊狂吼,会在兄弟起哄时红着脸把改装好的通讯器送给心仪女孩的直男。这份认知像根生锈的钢针,扎在他的脊椎里,随着仿生心脏的跳动,日夜不休地疼。
他们一起在废墟里捡过零件,一起躲过城防军的追捕,一起在暴雨冲垮电网的夜晚,挤在破庙里分享半块压缩饼干。江逾白的梦想是攒够钱,买一艘能飞出这座酸雨城市的飞船,去看看那些只在全息影像里见过的、有蓝天白云的星球。
“到时候带你一起走。”江逾白灌着劣质酒精,眼睛在霓虹下闪着光,“咱们去殖民星开个修理厂,再也不用看那些权贵的脸色。”
林深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他知道这承诺里没有半分情爱,可还是忍不住把它当成了救赎。他开始疯狂地赚钱,倒卖稀有零件,替人改装违禁机甲,甚至去做那些会被城防军枪毙的黑市交易。他要帮江逾白攒够钱,哪怕代价是自己永远留在这座腐烂的城市。
二十五岁那年,江逾白带回来一个女人。
苏晴,生物研究所的助理,有一头真正的黑色长发,皮肤是没被酸雨侵蚀过的、健康的淡粉色。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递给江逾白的营养液总是温热的,不像林深,永远只会把冰冷的罐头塞给他。
“她是自然受孕出生的。”江逾白跟林深炫耀,语气里的骄傲藏不住,“她见过真正的花,说殖民星的土壤能种出会结果的树。”
林深看着江逾白小心翼翼地替苏晴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他把自己好不容易弄来的抗辐射药剂塞给她,突然觉得胸腔里的仿生心脏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他开始躲着他们。把自己关在堆满零件的仓库里,任由酸雨腐蚀着窗户,任由孤独像藤蔓一样缠上脊椎。可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江逾白给苏晴调试防辐射手环的样子,看到他把苏晴护在身后避开飞溅的火花,看到他们在全息教堂前模拟婚礼时,苏晴无名指上那枚廉价的合金戒指。
那些画面像强电流,一次次击穿他的神经。
半年后,江逾白发来一条全息讯息。背景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的废弃机甲场,他举着一枚真正的钻石戒指——那是自然矿脉里挖出来的,价值够买半艘飞船——笑得像个傻子。
“林深,我要结婚了。”他的声音透过信号干扰,带着滋滋的杂音,却清晰地扎进林深的耳膜,“下个月三号,在虚拟教堂办仪式,你一定要来。”
林深盯着全息影像里江逾白身后的苏晴,她穿着白色的虚拟婚纱,手里捧着一束电子玫瑰,笑得温柔又幸福。他突然抓起桌上的扳手,狠狠砸向全息投影仪。
玻璃碎裂的声音里,仿生心脏的警报声达到了顶峰。
婚礼前三天,苏晴失踪了。
江逾白疯了一样找她,调取全城的监控,砸碎了三个机械帮成员的骨头,最后站在了林深那栋建在废弃工厂里的别墅前。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看着那些爬满外墙的霓虹灯管,看着门口那具改装过的巨型机甲守卫,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
林深打开门,穿着一身黑色的丝绸睡袍,领口露出的锁骨上,有一道刚愈合的手术疤痕——那是上个月换新型号仿生心脏时留下的。“找我?”他的声音经过声线处理器,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苏晴呢?”江逾白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林深侧身让他进来。客厅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培养舱,淡绿色的营养液里漂浮着各种机械零件,像一座诡异的花园。“她在楼上。”
江逾白冲上楼,推开卧室门的瞬间,血液仿佛被冻成了冰。苏晴被固定在手术台上,四肢连着检测仪器,头顶的全息扫描仪正一圈圈扫过她的头颅。看到江逾白,她的眼球剧烈地转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声带被暂时麻痹了。
“林深!你他妈疯了?!”江逾白扑过去想拔掉仪器线,却被林深从身后死死扣住肩膀。
“疯?”林深的呼吸喷在他的颈窝,带着消毒水和金属的味道,“我从九岁那年看见你给电子猫喂能量块时,就已经疯了。”
他的机械义肢发力,合金关节发出咔咔的轻响。江逾白挣扎着,却感觉肩膀快要被捏碎。“你放开她!她是无辜的!”
“无辜?”林深笑了,笑声里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她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想带你去什么狗屁殖民星,她就该死。”
他按下墙上的按钮,手术台突然倾斜,苏晴顺着轨道滑进了隔壁的房间。江逾白眼睁睁看着那扇合金门缓缓合上,听见里面传来苏晴模糊的呜咽。
“你到底想干什么?”江逾白的声音在发抖。
“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林深扳过他的脸,眼底的机械瞳孔闪烁着猩红的光,“永远。”
他的机械手指抚过江逾白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江逾白猛地一颤。“你忘了小时候说过要一起离开这里?忘了说要开个修理厂?”
“没忘。”林深的指尖停在他的唇上,“但我改主意了。我们不离开,就在这里,守着我们的家。”
江逾白被关进了顶楼的房间。墙壁是特制的合金,窗户被钢板封死,只有一个通风口,能看到外面永远灰蒙蒙的天。林深每天都会来看他,带着他最喜欢的压缩饼干和能量块,像以前一样替他擦摩托车时那样,替他擦拭手腕上被手铐磨出的红痕。
“你看,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林深坐在床边,给江逾白读从黑市买来的旧书,“书里说,以前的人会把喜欢的人藏在城堡里,只有自己能看见。”
江逾白闭着眼,不发一语。他看着天花板上那些游走的霓虹光带,突然觉得无比恶心。那个会在雨夜里把唯一的雨衣让给他的林深,那个会替他背黑锅被城防军揍得半死的林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试过绝食,林深就撬开他的嘴,把流食灌进去;他试过反抗,林深就启动他脚踝上的电击环,让他疼得蜷缩在地;他甚至说自己愿意留下来,只求放了苏晴,可林深只是笑着抚摸他的头发:“别骗我了,你的眼睛骗不了人。”
一周后,林深带来了苏晴的全息影像。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对着镜头虚弱地笑:“逾白,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家人接我回母星,那里的空气更适合养身体。”
江逾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识苏晴的家人,那些住在玻璃塔顶层的权贵,怎么可能让她嫁给一个出身底层的机械工?
“她在撒谎。”他抓住林深的手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林深,你对她做了什么?”
林深关掉影像,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可怕。“没什么。”他俯身,在江逾白耳边轻声说,“只是把她的记忆芯片格式化了而已。现在的她,不记得你,不记得这座城市,只记得自己是个要回母星养病的千金小姐。”
江逾白猛地甩开他的手,胸腔剧烈起伏着。他看着林深那双闪烁着红光的机械瞳孔,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你改了她的记忆?你毁了她的人生!”
“我只是让她离开你。”林深的声音依旧平静,“她不该挡我们的路。”
“我们?”江逾白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林深,你看看清楚,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苏晴,是能和我一起去殖民星看树的人,不是你这个疯子!”
林深的机械瞳孔瞬间变成了刺眼的红色,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他掐住江逾白的脖子,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颈椎。“闭嘴!”他嘶吼着,声音里的金属杂音越来越重,“你是我的!从九岁那年开始,你就只能是我的!”
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江逾白的眼前开始发黑。他看着林深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脖颈处露出的金属骨架,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错的是林深不该遇见他,错的是他不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那份超越友谊的好,错的是他们都生在了这座被霓虹和酸雨腐蚀的城市。
那天晚上,江逾白异常安静。他任由林深给他喂饭,任由他给自己擦拭身体,甚至在林深替他读书时,轻轻“嗯”了一声。
林深以为他终于想通了,眼底的红光柔和了些。“等过段时间,我们就把这里改成修理厂,像以前说的那样。”他握着江逾白的手,语气里带着憧憬,“我已经买好了飞船的零件,很快就能组装好。”
江逾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那些闪烁的霓虹。
第二天清晨,林深带着热好的营养液走进房间时,看到江逾白站在窗边。他已经挣脱了手铐——用床头的金属支架,硬生生磨断了合金锁链,手腕上的皮肉被磨得血肉模糊。
“逾白?”林深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江逾白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里攥着一块碎玻璃,是昨天林深砸全息投影仪时留下的。“林深,你赢了。”他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把我困在这里,毁了苏晴,毁了我们所有人的人生。”
林深冲过去想抓住他,却被江逾白避开。
“但你别忘了,”江逾白的手腕在流血,血滴落在地板上,像一朵朵绽开的花,“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他举起碎玻璃,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仿生心脏,只有一颗跳动了二十八年的、属于人类的心脏。
“逾白——!”
林深抱住倒下来的江逾白时,血液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在迅速流失,感受到那颗心脏在他掌心停止跳动,感受到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正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不……不要……”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把能量块塞进江逾白的嘴里,用急救包按住他的伤口,甚至启动了自己的备用电源,想把能量传输给他,“逾白,醒醒……我错了,我放你走,我让你去找苏晴,我什么都给你……”
回应他的,只有逐渐冰冷的身体。
后来,林深没有处理江逾白的尸体。他把顶楼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恒温舱,用最好的防腐剂保存着那具身体。他给江逾白换上干净的工装外套,给他戴上那枚他一直没送出去的抗辐射手环,甚至每天早上,都会像以前一样,在他手里放一块电子猫喜欢吃的能量块。
他依旧住在那栋废弃工厂改造的别墅里,任由酸雨腐蚀着墙壁,任由孤独像藤蔓一样缠绕全身。他会坐在恒温舱旁边,给江逾白讲新改装的机甲,讲黑市上的趣事,讲小时候他们一起偷零件的糗事,仿佛对方只是睡着了。
“逾白,今天我看到一只断了爪的电子猫,跟我们小时候见的那只很像。”
“逾白,我把飞船组装好了,就停在仓库里,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逾白,你看,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
恒温舱的玻璃上,倒映着林深那张一半是人类皮肤、一半是机械骨架的脸。他的机械瞳孔闪烁着猩红的光,像两颗燃烧的血泪。
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听着恒温系统发出的微弱嗡鸣,想起九岁那年的酸雨夜。那个蹲在垃圾堆旁喂电子猫的少年,那个他爱了整整一生的人,最终还是被他亲手推入了深渊。
而他自己,则永远困在了这座由执念和疯狂筑成的囚笼里,守着一具冰冷的尸体,直到酸雨彻底腐蚀掉这座城市,直到时间把他的机械骨架也磨成粉末。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酸雨依旧砸在铁皮屋顶上,只是那个会笑着叫他“林深”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