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掌声稀稀拉拉,带着点敷衍的意味,空气里飘着陈旧绒布和廉价香氛混合的怪味。蒋致沅站在台上,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脸上堆着标准的、略显疲惫的笑容。他接过那个镀金的“功勋校长”纪念牌,塑料底座沉甸甸的。就在他准备发表感言时,台下前排突然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只见蒋校长握着纪念牌的手指周围,那光滑的镀金表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开一片片灰绿色的霉斑!那霉斑像活物般蔓延,带着一种潮湿、粘腻的质感,迅速爬满了整个牌面,甚至开始向他握着牌子的手指皮肤上侵蚀。蒋致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触电般猛地松手。
“哐当!”
那爬满霉斑的纪念牌砸在演讲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腐烂地下室混合着铁锈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嗬…嗬…” 蒋致沅喉咙里发出古怪的抽气声,他盯着自己刚刚握着牌子的右手,掌心赫然也印上了几块硬币大小的灰绿印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蒋校长!”旁边的主持人想上前搀扶。
“别碰我!”蒋致沅猛地甩开手,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音。他死死盯着自己掌心那几块迅速扩大的霉斑,仿佛那不是污渍,而是致命的毒虫。他再也顾不上任何体面,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了主席台,撞开侧门,消失在众人错愕的视线里。退休仪式的主角,以一种近乎荒诞的狼狈姿态,仓皇退场。
台上,一个穿着崭新黑西装、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接过了话筒。他没做任何自我介绍,只是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扫视着台下骚动的人群。他的领口,一枚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铜质鼠头胸针,尖嘴在礼堂顶灯的照耀下,闪过一点冰冷的微光。
“肃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进嗡嗡的议论声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整个礼堂迅速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压抑而诡异。
就在这时,台下的学生队伍里,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蔓延开来。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刮过布料。是抓挠声。学生们开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抓挠自己的手背、胳膊、脖颈。指甲刮过皮肤,留下道道清晰的红痕,甚至有人抓出了血丝。郭宇硫站在靠近过道的位置,他抓得尤其用力,脖子上一片通红,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主席台边那块掉在地上、布满霉斑的纪念牌,嘴里无意识地嗫嚅着什么。
新校长(或者说,那个接管话筒的男人)对这种集体性的异状视若无睹,他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蒋校长身体不适,提前离场。下面,由我宣读学校近期工作安排……”
他的话像某种信号。郭宇硫猛地抬起头,眼珠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野兽低吼的声音。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狠狠撞向演讲台!他根本没用话筒,只是张开嘴,用一种撕裂声带般的、尖锐到非人的腔调,对着整个礼堂嘶吼:
“鼠王——万岁——!”
那声音如同无数钢针刮过生锈的铁皮,刺得人耳膜剧痛,浑身汗毛倒竖。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持续了半秒。随即,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我靠!推什么!”
“啊!别打脸!”
“疯子!他是疯子!”
咒骂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椅子腿刮擦地板的刺耳噪音、女生的尖叫瞬间炸开!前排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像滚地葫芦一样撞倒了旁边的椅子,混乱如同瘟疫,眨眼间扩散到半个礼堂。积压的、莫名的恐慌和烦躁找到了宣泄口,暴力成了唯一的语言。
赵郡深被人潮推搡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个子高,在混乱的人头攒动中,视线死死钉在礼堂后方一个不起眼的阴暗角落。吴文安就蹲在那里,像一尊从阴影里长出来的石像。他手里捏着半块沾满泥的生土豆,正慢条斯理地啃着,粗糙的皮和泥屑混在一起,被他面无表情地咀嚼、吞咽。几只毛色油亮得反常的大老鼠,安静地蹲在他脚边,如同忠诚的卫兵。最大的一只,正伸出粉红的舌头,专注地一下下舔舐着他运动鞋鞋帮上一块可疑的暗色污渍。吴文安的眼神空洞,越过混乱喧嚣的人群,投向礼堂高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嘴角似乎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僵硬的弧度。
“发什么愣!走!”眉佳辰一把拽住赵郡深的胳膊,把他从墙壁上扯开。一个挥舞着断椅腿的男生红着眼睛冲过他们刚才的位置,椅腿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石灰簌簌落下。
混乱的浪潮冲出了礼堂大门,席卷了走廊。两个男生在刚拖过、还湿滑的地面上翻滚扭打,水桶被踢翻,污水四溢。瘦高的柳果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脸色惨白如鬼,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那里已经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像被无数无形的利爪反复撕扯。他眼神涣散,瞳孔放大,死死盯着地上一小滩模糊的、带着皮毛的血肉——一只不知被谁踩扁的幼鼠。他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不是我…别找我…别过来…”
“疯了…都特么疯了!”眉佳辰咬着牙,拉着赵郡深在混乱的人群缝隙里艰难地往楼梯口挪动。楼梯上同样是一片狼藉,推搡、咒骂、有人失足滚下台阶,痛苦的呻吟和更大的叫骂混成一锅粥。空气里充斥着汗臭、血腥味,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混合着霉变的、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
好不容易挤到相对空旷的一楼大厅,两人靠着冰冷的柱子大口喘气。玻璃门外,午后的阳光本该明媚,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显得惨淡而疏离。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影,远远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袖手旁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默剧。其中一个保安,手里拿着一把特制的长柄簸箕,簸箕前端带着细密的金属网兜。他正慢悠悠地,用簸箕小心地刮取着地面上一片打翻的颜料(也许是某个美术生的调色盘?)和零星血迹混合的污渍。那些粘稠的混合物在簸箕的刮动下,竟迅速凝结成了几颗浑浊的、泪滴状的橙黄色小珠子,无声地滚进了网兜深处。保安面无表情地将珠子倒入腰间一个蒙着黑布的金属小桶。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眉佳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郡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大厅玻璃门外。吴文安不知何时已从侧门出来,此刻正站在那片惨淡的阳光里。他微微佝偻着背,似乎对这光亮有些不适应。那几只油亮的老鼠紧紧跟随着他,在地砖上投下几团快速移动的、令人极度不安的阴影。吴文安抬起手,用手背挡了一下眼睛,似乎在适应光线。在他抬起的手腕内侧,几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灰绿色斑痕,在惨淡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放下手,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这座陷入短暂疯狂的建筑,径直朝着校园深处,那栋被浓密爬山虎覆盖、显得格外阴森陈旧的体育馆方向走去。几只老鼠簇拥着他,身影很快消失在体育馆巨大的、黑洞洞的门廊阴影之中。
大厅里,悬挂的广播喇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电流噪音,仿佛金属在玻璃上刮擦,让所有人心头一紧。紧接着,那个接管话筒的男人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穿透了尚未完全平息的混乱余波:
“所有师生注意,因突发状况,下午课程暂停。请各班班长,立刻组织本班同学,有序返回教室——进行静默自习。”
“静默自习”四个字,被他吐得异常清晰、缓慢、沉重,像四块冰冷的铅块,依次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大厅里残余的骚动瞬间被冻结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赵郡深和眉佳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惧。静默?在这片刚刚被暴力与恐慌撕裂、又被某种无形阴冷之物悄然渗透的校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