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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座大娘,耳机传出自由之歌!
跟我走吧
天亮就出发
梦已经醒来
心不用害怕
所有的一切
都只为找到他
哪怕付出惨痛代价
…
这场寻找如同旅行一般,沿路的风景,尽收眼底…小花倒是坦然了点,但刘关炎却浑浑噩噩的。
刘关炎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小花刚才的话混着海风的咸味,在耳边慢慢散开。他低头看了看掌心被两人指尖焐得温热的海棠花瓣,又抬头瞥了眼前排随着歌声轻轻晃悠的小花,突然觉得这一路的颠簸都有了落点。
前座大娘的耳机漏出的旋律越来越清晰,“哪怕付出惨痛代价”那句唱得格外用力,刘关炎莫名想起爷爷刘世贤在世时,总爱在灶台边哼些不成调的曲子,油烟味混着歌声,是他小时候最踏实的背景音。
“你奶奶种的海棠,来年还会开花不?”小花忽然回过头,辫子上沾着点海边的沙粒,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
刘关炎捏了捏那罐沉甸甸的花蜜,玻璃罐壁上还留着奶奶手心的温度。他想起临走时,刘阿平身旁的姑娘抱着那盆海棠站在站台,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鼓鼓的,像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会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车厢的嘈杂,“只要有人记着,花就一直开。”
车过大桥时,夕阳正把海水染成金红色。小花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还带着余温的桂花糕。“我娘今早蒸的,说路上垫垫肚子。”她递过来一块,指尖的茧蹭过他的手背,有点痒。
桂花的甜香漫开来,刘关炎咬了一口,忽然想起外婆的米酒,也是这样温温的、甜甜的,能把心里的空落落都填得满满的。前座的歌声还在飘:“梦已经醒来,心不用害怕……”他望着小花被夕阳照得发红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列往南的火车,载着的不只是两个人,还有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牵挂——刘长英的米酒,玲珑的笑,后山的海棠,还有村镇上永远吹不散的烟火气。
这些念想攥在手里,不管往哪走,都不算迷路。
刘关炎想起了小时候,在长英杂货铺的台阶上打着玻璃球,陈大力从刘关炎书包中翻出当天的家庭作业,并且摘抄下来,陆玲珑则是站在一旁,望着刘关炎…
杂货铺的屋檐垂着褪色的灯笼,货架上的酱油瓶挨着作业本,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尽头是爬满青苔的石阶。刘长英趴在柜台上打盹,蒲扇掉在脚边,陈大力的胖手正往玻璃罐里探,想偷颗橘子糖。
蝉鸣坠在井台边,陆玲珑的蓝书包在墙角晃啊晃。炊烟漫过竹篱笆时,刘关炎总在数墙砖:三块青的,两块红的,像数着没说出口的话。
牌局散了又聚,麻将子磕出的声响里,藏着谁没打完的牌。陆玲珑临走时塞的鹅卵石,被刘关炎磨得发亮,压在语文课本第三十二页——那页印着“溪柴火软蛮毡暖”,墨迹被眼泪泡得发皱。
风穿过巷口时,总带着酸豆角的咸。有人把心事埋进灶台灰里,有人把惦念写在检讨本最后一行。杂货铺的灯亮到后半夜,照亮了刘关炎攥在手心的发绳,粉色小兔子的耳朵,还沾着去年春天的槐花香。
思绪回到了现在,火车钻进隧道时,光线猛地暗下来,前座的歌声也被轰隆隆的回响揉碎了。刘关炎摸到口袋里那颗鹅卵石,凉丝丝的,像陆玲珑当年总挂在嘴边的那句“等我回来”。
隧道那头的天光涌进来时,他看见小花正对着窗外笑。田埂上有个穿红袄的姑娘在追跑的孩子,扎着和陆玲珑当年一样的麻花辫。“你看,”小花指着窗外,“跟画儿似的。”
刘关炎的喉结动了动。那年陆玲珑也是这样指着隔壁村的山,说要去看海。他当时蹲在杂货铺门槛上,手里转着那颗鹅卵石,没敢抬头看她眼里的光。后来陈大力塞给他一张揉皱的信纸,上面是陆玲珑歪歪扭扭的字:“杂货铺的橘子糖,要留到我回来再吃。”
“陈大力现在胖得能卡住巷口的石磨了。”刘关炎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小花转过头,眼里的疑惑像晨露。“陈大力不是自我创业去了吗,听说最近还交到了女朋友,要结婚的好像?”
火车过涵洞时,风声像谁在吹口哨。刘关炎摸出那颗鹅卵石,放在掌心转了转。石面上被磨出的纹路,像极了杂货铺屋檐下的裂缝,雨打进去会叮咚响。陆玲珑当年总说那是老天爷在唱歌,他那时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话。
“她后来寄过一张明信片,”小花忽然说,从布包里翻出个塑料皮本子,抽出张泛黄的纸片,“海边的灯塔,背面写着‘这里的风,和隔壁村镇的不一样’。”
刘关炎的指尖碰了碰明信片,灯塔的光在纸上晕成一团暖黄。他想起陆玲珑临走时,把蓝书包往他怀里一塞,说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后来他在夹层里摸到个小铁盒,装着半块融化又凝固的橘子糖,还有根粉色小兔子发绳——原来当年她扎头发的绳断了,是偷偷捡了他掉在井台边的那根。
前座的歌声又清晰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找到他……”刘关炎望着明信片上的灯塔,突然明白,这一路寻的哪里是某个人。是井台边的蝉鸣,是杂货铺的灯光,是陈大力偷糖时被抓的窘样,是陆玲珑留在时光里的、没说完的话。
这些东西像海棠花瓣一样,被风一吹,散落在沿途的风景里。而他和小花坐着火车,一路捡啊捡,把它们重新攒在手心。
车窗外,夕阳正把铁轨铺成金色的路。刘关炎把鹅卵石放进小花手里,她的掌心带着汗,把石头焐得暖暖的。“陆玲珑说,海是倒过来的天。”他望着远处起伏的海岸线,“咱们快到了。”
想起等会要见到陆玲珑,心里就越发的紧张,想把最近发生的一切事都告诉她,包括,打架、受伤、被人欺负、作人大哥…
心里想:"玲珑,没我允许,你不许走!"
火车进站的广播突然响起,像根针戳破了车厢里的安静。刘关炎手忙脚乱地攥紧背包带,指节泛白——包里除了那罐海棠花蜜,还有块陆玲珑塞的橘子糖,玻璃糖纸在颠簸中窸窣响,像他擂鼓似的心跳。
小花已经背起布包站在过道,辫子上的沙粒抖落在地。“出站口有卖椰子的,给你买个甜的压惊。”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刘关炎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跟处还沾着家乡的泥。
“我要是……说不出话咋办?”他突然问,声音比蚊子还轻。小花正踮脚够行李架上的布包,闻言回头:“就说‘你看,我把橘子糖带来了’。”
检票口的风带着咸腥味涌过来时,刘关炎看见远处的灯塔在暮色里闪。他摸出那颗鹅卵石,被手心的汗浸得滑溜溜的,突然想起小时候陆玲珑临走前,也是这样站在站台,蓝书包带子磨得发亮。
“她要是……没等我呢?”他又问,眼睛盯着地面砖缝里的野草。小花拽了拽他的胳膊,指向前方——穿白衬衫的姑娘正倚着栏杆,手里转着颗眼熟的鹅卵石,发尾还别着根粉色小兔子发绳,风吹过时,发绳上的绒毛颤啊颤,像极了当年槐树下,她仰头问“你数到第几块砖了”时,眼里跳动的光。
刘关炎的喉咙像被桂花糕噎住了。陆玲珑也看见了他,手里的鹅卵石“咚”地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
他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石头,就被另一双手按住。那双手的指尖有点凉,带着海风的潮气,像很多年前,她偷偷把发绳塞进他口袋时,指尖划过手背的痒。
“你数到第几块砖了?”陆玲珑的声音有点抖,眼里却亮得很,像杂货铺后半夜的灯。
刘关炎攥紧那颗石头,突然想起自己心里那句话。他深吸一口气,风灌进肺里,带着橘子糖的甜。
“玲珑,”他说,声音比火车鸣笛还响,“你的病好了吗?”
远处的灯塔闪了一下,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地上,像当年趴在杂货铺柜台上,头挨着头数橘子糖的模样。小花站在几步外,剥开颗椰子糖,糖纸映着晚霞,亮得像谁没说出口的、藏了好多年的欢喜。
陆玲珑的指尖刚触到刘关炎的手背,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半寸。那点凉意却顺着他的皮肤钻进去,像井台边结的薄冰,冻得人心里发紧。她垂着眼盯着交叠的手,发绳上的兔子耳朵晃啊晃,刚好遮住眼底那点没藏住的慌。
“好……好多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棉花,刘关炎却瞥见她另一只手在身后悄悄攥紧了衣角——那是她从小撒谎时的模样,总爱把白衬衫拧出几道褶子,像没说出口的心事。
远处的浪拍着防波堤,闷沉沉的,像谁堵着嘴在哭。小花刚剥好的椰子糖滚落在地,糖纸被风卷着,轻飘飘粘在陆玲珑的帆布鞋上,亮闪闪的,像面小镜子,照出她往后缩的脚尖。
“你发绳……”刘关炎的目光卡在那截松脱的线头里。褪色的蓝线露出来,像条小蛇,钻得他眼睛发酸——那是他当年用三颗玻璃弹珠跟高年级换的蓝线,偷偷缠在发绳里,本想在她生日那天说“这样就有两根绳牵着你了”,却没等到合适的时机。
陆玲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指尖慌忙去捋,反而把线头扯得更长。“海边风太野,磨坏了……”她扯出个笑,眼角却有什么东西砸下来,落在他手背上,烫得像灶台里溅出的火星。
刘关炎突然想起小花给他的明信片。灯塔背面那句“风不一样”旁边,有个被海水泡糊的小字,他现在才看清是“等”,笔画晕成一团,像被眼泪泡涨的棉花。
“小花说,你寄明信片的地址,是医院的住院部。”他的声音沉下来,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她说你总在信里问,杂货铺的海棠开了没。”
陆玲珑的手猛地抽回去,转身想扶栏杆,膝盖却软了一下。刘关炎伸手搀住她,掌心贴着她后背的骨头,硌得人疼,像摸到后山那棵冬天的海棠,枝桠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医生说……快好了。”她望着远处的灯塔,光落在她脸上,却暖不热那点苍白,“你看那灯,整夜都亮着,跟家里杂货铺的灯似的,照着人找回家的路。”
刘关炎攥紧口袋里的鹅卵石,石面的纹路硌得手心发麻。他突然懂了,陆玲珑说的“等我回来”,和他揣了一路的橘子糖,原来都是没说透的谎。就像外婆种的海棠,明明早就谢了,却总有人盼着来年春天,能再闻见那点香。
浪又涌上来,带着股咸涩的苦。陆玲珑转过身,发绳上的兔子被风吹得贴在脸颊,像个没做完的梦。“你数到第几块砖了?”她抬头问,眼里的光暗下去,像快熄灭的煤油灯芯。
刘关炎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去年的酸豆角。他望着小花站在几步外的背影,她正低头踢着石子,辫梢的红绳晃啊晃,像根没说出口的提醒。
“我数到……”他深吸一口气,海风灌进肺里,带着铁锈味,“我数到你肯跟我回家那天。”
陆玲珑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她抬手想碰他的脸,指尖在半空中停住,又落回发绳上。“橘子糖……还甜吗?”
刘关炎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糖,玻璃纸被体温焐得发软。他剥开糖纸,橘子的甜香漫开来,却盖不住空气里的咸。“甜,”他把糖递过去,“跟当年你塞给我那棵一样甜。”
陆玲珑没接,只是望着那颗糖,睫毛上的泪珠滚下来,砸在糖上,晕开一小圈湿痕。远处的灯塔闪了一下,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往前探,一个往后躲,像被风往两头扯的纸鸢,线明明攥在手里,却不知哪阵风能把彼此吹近些。
小花悄悄退了两步,踩着那块椰子糖的糖纸,听着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她抬头望了望灯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辫梢的红绳,突然往海边走了几步,把背影留给那两个站在风里的人。
刘关炎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酒,猛灌了一口借着酒劲说:"陆,陆玲珑,我喜欢你!"酒液带着火烧似的烈滑过喉咙,刘关炎攥着空了大半的酒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海风卷着酒气扑在陆玲珑脸上,她睫毛颤了颤,像被惊飞的蝶,发绳上的兔子耳朵被风吹得贴在唇角,遮住了那点没来得及张开的嘴型。
“你……”她刚要开口,就被刘关炎往前凑的动作逼得退了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栏杆,硌得人发疼。他眼里的红血丝混着酒气涌过来,像小时候他替她抢回被抢走的蓝书包时,眼里那股不管不顾的劲。
“我从数到第三块青砖时就喜欢了。”他的声音发飘,却字字砸在地上,“你说要去看海,我蹲在杂货铺门槛上数了一百二十八块砖,每块都刻着‘刘关炎喜欢陆玲珑’。”
陆玲珑的眼泪突然决堤,不是刚才那种星星点点的掉,而是顺着脸颊往下淌,像檐角漏的雨。她抬手想捂他的嘴,指尖却被他攥住,那力道大得像要把这几年的空白都攥进掌纹里。
“你寄的明信片我都藏在铁盒里,”他不管不顾地往下说,酒气混着哽咽,“医院的地址我早就知道,我不敢来,我怕看到你躺病床上的样子,怕你说‘其实不用等我’……”
远处的浪突然变得很响,盖过了他后面的话。陆玲珑猛地踮起脚,用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往他怀里钻那样。“傻子,”她的声音埋在他颈窝,带着泪的咸,“我枕头下还压着你当年缠了蓝线的发绳,每天数一遍,数到第二百三十七天时,医生说‘可以去见他了’。”
刘关炎手里的酒瓶“哐当”掉在地上,碎玻璃混着酒液在脚边漫开,像朵突然绽开的白菊。他伸手把她圈进怀里,摸到她后背突出的骨头,心疼得想把这几年没喂给她的桂花糕、橘子糖全塞回来。
“那你跟我回家。”他把脸埋在她发间,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里掺着点槐花香,像她当年偷偷喷在发绳上的花露水,“杂货铺的海棠今年开得特别好,刘长英酿的米酒还留着一坛,就等你……”
话没说完就被陆玲珑的哭声打断。她在他怀里点头,像小鸡啄米,发绳上的兔子蹭着他的衣领,留下点湿痕。“我跟你走,”她抽噎着说,“现在就走,不等天亮了。”
几步外的小花听见这话,悄悄把攥在手里的红绳解了下来。那是她今早特意换上的,和陆玲珑当年的蓝书包一个颜色。海风把红绳吹得飘起来,像条小红蛇,钻进沙滩的细沙里,没留下一点痕迹。她转身往灯塔的方向走,背影被暮色拉得很长,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椰子糖,甜得人舌尖发苦。
浪又拍过来时,刘关炎正低头替陆玲珑擦掉脸上的泪。她发绳上的蓝线在风里闪了闪,像条终于找到归宿的河,静静淌在两人交握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