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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刘关炎的笔记,如下:(二月十一,晴转多云。
今天是刘长英去世的第八天,巷口的风卷着纸钱灰往铺子里钻,落在柜台的算盘上,像谁撒了把碎雪。我用布擦了三遍,算珠还是发涩,拨起来总卡壳——以前奶奶在时,这把算盘总亮得能照见人影。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早懂事,早察觉,是不是奶奶就能多陪陪我?
天没亮就听见雨打窗棂,淅淅沥沥的,像谁在檐下数着米粒。供桌上的长明灯不知何时就灭了,我摸黑去点灯,火柴划了三根才着,这几天风一直在吹,火苗也抖得厉害,照见奶奶的遗像,眉眼像是蒙了层灰,天空慢慢开始下雨了,燕子窝被雨打湿了,草屑顺着墙根往下掉,我搬了梯子想往上添些干草,脚刚踏上第一阶,梯子忽然晃了晃,吓得赶紧下来。
对了,以前都是奶奶扶着梯子,她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却稳得很,总说:“别怕,有我在。”
现在梯子空在那儿,像个张着嘴的哑巴,小花醒了,坐在床沿发愣,脚边的布鞋还没穿,王婶送的那双,鞋头的野菊被雨水打湿了一角,蔫蔫的。“今天还去摘野枣吗?”她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望着窗外的雨,没说话。后山的路本就陡,下雨该更滑了。可她昨天盼着野枣粥,眼睛亮得像星星。
二月十三,阴…
灶房的水缸快见底了,我挑起水桶往河边走。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像无数根细针。路过土地庙时,看见门槛上坐着个讨饭的老汉,怀里揣着个破碗,碗底盛着点雨水。我摸了摸兜,只有昨天陈大力给的两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给他,他接过去,咧开缺牙的嘴笑,说:“好人有好报。”
好报是什么呢?是奶奶走得那么急,还是小花总咳得直不起腰?
挑着水往回走,桶晃得厉害,水洒出来,溅湿了裤脚,冰凉地贴着皮肤。路过王婶家,她正在门口收衣裳,见了我就喊:“关炎,小花的药熬好了,你拿回去热给她喝。”
药罐子沉甸甸的,药味苦得呛人。我拎着罐子往家走,忽然想起奶奶以前总说,药再苦,喝下去就好了。可要是喝了也不好呢?
小花坐在柜台前翻账本,手指划过“三月初三”那行字,指尖在“红绸带”三个字上停了停。见我回来,她赶紧把账本合上,手往身后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药来了。”我把药倒进粗瓷碗,往里面掺了勺红糖,搅了搅,红糖粒沉在碗底,化得很慢。
她捏着鼻子喝了,喝完咂咂嘴,说:“比蒲公英茶还苦。”
“苦才治病。”我接过空碗,指尖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冰。
中午雨停了,太阳没出来,天阴沉沉的。我坐在柜台后擦算盘,算珠上的灰擦了又落,像擦不干净的心事。小花靠在里屋门框上看我,忽然说:“关炎,你说手术能成吗?”
我手里的布顿了顿,没看她:“医生说能。”
“要是不成呢?”她追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算盘的珠子“咔哒”一声卡住了,我使劲拨了拨,没拨动。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往屋里钻,在地上打着旋,像找不到方向的魂。
“别胡说。”我低声说,声音有点发紧。
她没再说话,转身回了屋,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把所有的声音都关在了外面。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只有檐下的风铃偶尔响一声,叮铃铃的,像是谁在哭。
下午陈大力来了,浑身是泥,说是汽修铺的车陷进沟里了,刚拖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个肉包子,还冒着热气。“给小花的,她爱吃带馅的。”
小花从里屋出来,接过包子,没吃,只是攥在手里,包子的热气透过油纸渗出来,在她手心里洇出个湿痕。
“16号的车票我买好了。”陈大力搓着手,“早上去,下午就能到医院。”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供桌上的遗像上,奶奶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慌。
陈大力走后,小花把包子掰了掰,喂给檐下的燕子,雏鸟抢着啄,噎得直拍翅膀。她看着燕子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关炎,”她哽咽着说,“我怕。”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我能给她什么呢?是这摇摇欲坠的铺子,还是没底的将来?
天黑时,我又去添水缸,路过镇口的老槐树,树影黑沉沉的,像个张牙舞爪的鬼。树下的石墩上,放着个褪色的红绸带,不知道是谁丢的,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像只断了翅膀的蝶。
我站在树下发了会儿愣,没捡。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捡回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回到铺子里,小花已经睡了,眉头皱着,像是在做噩梦。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是该像奶奶那样,往她被窝塞个暖水袋,还是该告诉她,别怕,有我在?
可我自己都怕。
账本摊在柜台上,“二月初七”那页还是空的。我拿起钢笔,笔尖悬在纸上,悬了很久,终究一个字也没写下。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屋子里黑沉沉的。我摸着黑走到燕子窝下,听见雏鸟均匀的呼吸声,忽然很羡慕它们,只要有窝,有吃的,就什么也不用怕。
而我呢?我的窝还在,可奶奶不在了。我想护着的人就在身边,可我连她能不能好起来,都不知道。
夜风吹过风铃,叮铃铃的,像是谁在叹气。)
二月十五…
天刚亮,檐下的燕子就闹得厉害。刘关炎踩着梯子往燕窝里添干草,小花站在底下扶着梯腿,指尖攥得发白。“刘关炎,你可得稳住喽!”她仰头朝上面喊,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这梯子看着晃,别跟上次似的差点摔下来。”
刘关炎低头瞅了眼窝子里扑腾的雏鸟,手里的干草往里头塞了塞:“放心,我这手艺稳着呢。”他笑着往下递剩下的草,“你看这几只小东西,跟你一个样,昨天喂了把野枣干,今天见了我就伸着脖子要。”
小花没接话,手却把梯腿攥得更紧了,指节抵着木头,泛出青白。等刘关炎下了梯子,才发现她手心全是汗,把草屑洇成了深绿的团。“王婶蒸了红糖糕,”她往灶房走,声音飘乎乎的,“说给你垫垫肚子,下午……下午总好过些。”
红糖糕的甜裹着水汽漫出来时,雨开始下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竹窗棂上,像奶奶纳鞋底时的线,一针针缝着天和地。小花掰了块糕往刘关炎嘴里塞,糖渣粘在他嘴角,她伸手替他擦,指尖带着点烫。
“你看这雨,”她望着窗外,雨珠顺着屋檐往下串,连成透明的线,“多像去年庙会时,你给我买的冰糖葫芦。”
刘关炎往她碗里多舀了勺粥,野枣的甜混着桂花的香,稠得化不开。“下午雨停了,去土地庙烧柱香吧,”他说,“小道士说的,心诚则灵。”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纹里盛着糖渣似的光:“还要去后山摘野菊,插在病房的瓶子里,说不准能比药香好闻。”
雨停在午后,云缝里漏下点光,把石板路照得发亮。刘关炎和小花并肩往土地庙走,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清清爽爽,路边的草叶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路过溪边时,小花弯腰掬了捧水,倒影里的两个人影挨得很近,她忽然抬头看刘关炎,睫毛上还沾着水光:“要是手术完了,咱们还来这儿打水漂好不好?”
刘关炎捡了块扁平的石子,往水面一甩,连跳了三个圈。“不光打水漂,”他说,“还带你去镇上吃李记的糖人,上次你盯着看了好久的那种。”
她的手指在水面划着圈,声音轻轻的:“刘关炎,你说话要算数啊。”
石子沉下去的地方,涟漪一圈圈漫开,像把刚才说的话都裹在了里面。刘关炎望着她映在水里的笑脸,悄悄把那句“一定”攥进了手心。
回到屋时,灶上的铁锅正咕嘟着声响,水汽顺着木盖的缝隙往外钻,混着野菌和排骨的香。陆玲珑抢先掀了锅盖,白汽腾地裹住她的脸,她却不躲,反而仰着头笑,发梢被熏得微卷,像沾了层暖融融的光。“闻着没?后山采的鸡油菌,比镇上酒楼的鲜。”
刘关炎刚要去拿碗筷,被她一把拽住。“别忙,”她转身从柜里翻出个粗陶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漫出来,“王伯送的米酒,说治怯。”她给自己倒了半碗,又往刘关炎碗里添,手腕晃得洒脱,酒液溅在桌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医生说不能喝酒。”刘关炎想拦,却被她用筷子敲了手背。
“就今天,”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动了动,眼睛亮得像浸了酒,“你看这日头,多够意思,躲了一早上,现在肯出来晒被子了。”她夹了块炖得酥烂的排骨,骨头一抿就脱,肉香混着酒香在齿间漫开,“小时候偷喝你家的米酒,被你追着打了半条街,记不记得?”
刘关炎没说话,往她碗里拨了些菌子。她却夹起来又扔回他碗里,指尖带着酒气,戳了戳他的胳膊:“吃啊,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要等凉了喂狗?”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她脸上,把绒毛照得根根分明。她忽然放下筷子,起身往院子走,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沾了草叶也不管。“你看那丛月季,”她指着墙根,新开的花苞被雨润得通红,“昨天还打着蔫,现在倒精神了。”她说着折了一支,别在发间,转身朝他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好看不?上次去镇上,那卖花的老太太说,红月季得配爱笑的姑娘。”
刘关炎喉间发紧,只觉得那抹红刺得人眼睛疼。
她却像没看见,又折了支野菊,往他衬衫口袋里塞:“这个给你,去庙里烧香时带着,神佛见了新鲜花,指不定多照应。”她凑近时,发间的月季香混着米酒气飘过来,像要把人裹进一场太暖的梦里。
饭吃到一半,她忽然起身去翻箱倒柜,摸出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去年庙会穿的,”她往身上比了比,拉链在背后卡了下,她没回头,只扬着嗓子喊,“刘关炎,帮个忙。”
拉链拉到顶时,她对着镜子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面的草屑。“还是这么好看,”她摸着领口的盘扣,忽然回头看他,眼睛里的光慢慢沉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就是不知道,下次穿是什么时候了。”
刘关炎别过脸,看见窗台上的野菊正微微颤动,阳光落在花瓣上,亮得有些刺眼。
饭罢,陆玲珑执意要搬竹桌到院里吃茶。午后的阳光已褪去灼意,透过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叶隙,筛下斑驳的光点,在青砖地上晃悠悠地跳。她端来粗陶茶壶,壶嘴冒着袅袅白汽,混着新沏的龙井香,漫过木凳腿边一簇簇打蔫的马齿苋。
“你看这树,”她仰头望着槐树,伸手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叶子,指腹摩挲着叶脉,“小时候总爬上去掏鸟窝,你在底下望风,被槐针扎得满手红点子,还嘴硬说不疼。”她把叶子夹进茶盏,碧色的茶汤里便浮起一叶青,“现在倒好,连踩个梯子都要被人攥着裤脚。”
刘关炎刚要答话,却见她忽然起身,光着脚踩过湿漉漉的青苔,跑到篱笆边。那里爬着几株牵牛花,晨雨打落了大半,只剩一朵紫蓝色的还缀在藤上,花瓣边缘卷着点枯白。她小心翼翼地掐下来,别在刘关炎的耳后,指尖擦过他的耳廓,带着点凉意。
“这样才像样,”她退开两步打量,忽然笑得弯腰,“像山大王抢了朵花。”
风从篱笆外钻进来,吹得槐树叶沙沙响,把她的笑声揉碎了,混着远处田埂上的蛙鸣飘远。刘关炎摸了摸耳后的牵牛花,花瓣上还沾着雨珠,凉丝丝的,像她方才眼底一闪而过的光。
陆玲珑(小花)又去檐下翻出那只旧竹篮,往里面塞了块刚蒸好的米糕,又抓了把野枣干。“去庙里得带些供品,”她拍了拍篮子底,竹条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上次那小道士盯着我的野枣干直瞅,这次多给点,让他多念叨几句吉利话。”
她拎着篮子往门口走,蓝布裙的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些微尘。阳光恰好落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金芒,连鬓角新冒的碎发都看得分明。刘关炎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比去年庙会时瘦了些,裙腰那里空出一小截,被风一吹,便轻轻贴在腰侧。
“走了呀,”她在门口回头,篮子在臂弯里晃悠,“再磨蹭,太阳都要落山了。”
院角的老槐树又落了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茶盏里,把那抹青彻底盖住了。刘关炎端起茶盏,抿了口,龙井的清苦漫过舌尖,竟比方才的米酒还要烈。
陆玲珑(小花)望着整个杂货铺,像顿悟了似的感慨道:"我的时间太短了,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应到,我所浪费的时间其实都是在爱你…"
陆玲珑(小花)站起来慢慢还着杂货铺和院子走了一圈,看着自从奶奶走后,杂货铺的木柜台被刘关炎磨得发亮,边角处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像藏着数不清的日子。货架第三层还摆着去年庙会剩下的风车,红绸条褪成了浅粉,风一吹,转轴吱呀响,像是在数着什么。角落里堆着半袋陈米,麻袋漏了个小口,米粒滚出来,被往来的鞋跟碾成了粉。
“你看那只铁皮饼干盒,”陆玲珑忽然指着柜台底下,“小时候总偷里面的桃酥,你奶奶佯装要打我,手里的鸡毛掸子却总落在你背上。”她走过去蹲下身,指尖敲了敲盒盖,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后来才知道,她早把桃酥换成了我爱吃的野枣干。”
阳光从窗棂挤进来,照在货架顶层的玻璃瓶上。那是她攒了三年的糖纸,红的绿的裹着空气,被晒得微微发烫。“你说奇怪不,”她踮脚够下来,对着光晃了晃,糖纸里的气泡在阳光里明明灭灭,“以前总盼着快点长大,能自己买一整盒糖,现在倒觉得,那时候分着吃半块,比什么都甜。”
刘关炎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旧藤椅上。去年冬天,陆玲珑咳得厉害,就总蜷在那上面晒太阳,膝头盖着奶奶留下的蓝布毯。毯子边角磨出了毛,她却总说暖和,说上面有太阳和奶奶的味道。此刻毯子搭在椅背上,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织错的花纹——那是奶奶眼睛花了后,一针针歪歪扭扭续上去的。
“还记得吗?你第一次给我扎红头绳,”陆玲珑忽然笑出声,伸手比划着,“笨手笨脚把我头发缠成了团,最后用剪刀铰开的,我哭了半宿,你偷偷把你攒的玻璃弹珠全塞给我。”她走到货架前,拿起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上了弦,青蛙却只蹦了一下就卡住了,“就像这玩意儿,看着还在,其实早就动不了了。”
柜台后的墙上,贴着张泛黄的日历,停留在去年的三月初三。那是镇上的花朝节,陆玲珑用胭脂在那天画了朵小桃花,说要去后山看漫山的野樱。后来她病了,桃花谢了又开,那张日历却再也没撕过。
“关炎,”她忽然转身,眼睛亮得惊人,像落了满地的阳光,“你说,要是把这些日子全叠起来,是不是就能凑成一辈子了?”
风从门缝钻进来,卷着地上的米糠打旋,吹得饼干盒的盖子啪嗒作响。刘关炎望着她,忽然发现货架上的玻璃瓶都在轻轻颤动,糖纸里的气泡一个个炸开,像谁在无声地哭。
陆玲珑(小花):"如果希望能给你带来一缕光,那么悲伤就是这缕光的载体,当光芒燃尽之后,接下来所有的光都是悲伤后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