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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大醮2

村头约有家杂货铺

夜色渐浓时,他们跟着老者往老槐林走。老者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叠好的黄纸和一小捆柏枝。林子里的老槐树都开了花,白花花的像堆雪,风吹过,花瓣落在地上,铺成条香软的路。

  “老婆子,我给你送钱来了。”老者蹲在一棵槐树下,用拐杖在地上划了个圈,把黄纸放进圈里点燃。火苗“噼啪”跳着,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软了,“你看这罗天大醮多热闹,比三十年前还盛。前儿顺星夜落了雪,明年准是个好年成,你在那边也放心……”

  陆玲珑站在远处看,忽见火光里飘起片柏叶,打着旋儿往天上飞,正好落在那颗最亮的星旁边。她转头看向刘关炎,他正低头在黑本子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混着林子里的风声和远处坛前的经文声,像首温柔的歌。

  “写什么呢?”她凑过去看。

  纸上只有一句话:“所谓永恒,是有人把你的名字,念成了岁月里的经。”

  老槐林外的灯笼还亮着,九座坛前的香火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大地捧着的颗颗心。陆玲珑忽然觉得,这罗天大醮哪里是在求神灵保佑,分明是活着的人和故去的人,隔着山海与岁月,在互相道一声:“别怕,有我记着你呢。”

  风穿过槐树林,带来远处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像在为每个牵挂着的人,轻轻应和着。

  日头爬到头顶时,山坳里的九座坛忽然飘起了同色的幡旗。不是昨日的靛蓝,是洗得发白的米黄,旗面上用墨笔写着“赦罪”二字,被风一吹,字影在青石板上晃得像水纹。

  “这是拜斗了。”戴竹笠的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了坛边的石阶上,手里摩挲着拐杖头的八卦,“斗是北斗,拜它能消灾赦罪,前儿撒往生钱是送远客,今儿拜斗是给自个儿清清债。”

  陆玲珑看见主坛上摆了七个青瓷碗,碗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漂着截细竹,竹梢各绑着根红线,线尾坠着枚铜钱。七个小道童围着碗站成圈,手里都拿着把小铜勺,正一勺勺往碗里添水,水满了漫出来,顺着坛边的凹槽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这水是从圣泉引的活泉。”旁边一个正在捆香的老道士搭话,他指了指水洼里的倒影,“你看,每个水洼里都能照见颗星星——北斗七星,少一颗都不成。”

  陆玲珑蹲下去看,果然见水洼里浮着片云影,云影边缘镶着点光,像星星落进了水里。她刚要伸手去碰,就被刘关炎拉住:“拜斗时的水碰不得,说是带着每个人的罪孽呢,流到土里就化了。”

  说话间,白须道长走上主坛,手里捧着个木斗,斗里装着小米,插着七根针,针尾都染着朱砂。他围着七个碗走了三圈,每走一步就用针往小米里扎一下,嘴里念的咒语比摄召时轻缓,像哄孩子睡觉的呢喃。

  “他在替人认过错。”老者叹了口气,“谁这辈子没犯过浑?三十年前我家小子差点被山洪冲走,是王老哥救的他,可我当时还怪他没把我家的牛也牵出来……”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帕子,擦了擦眼角,“今儿拜斗,我就求北斗星原谅我这小心眼。”

  拜斗到一半,人群里忽然挤出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手里攥着块补丁摞补丁的手绢,走到坛前“咚”地跪下。“道长,求您也给我家男人认个错。”她声音发颤,“他前年上山砍柴摔没了,临走前我还跟他吵嘴,说他没本事……”

  道长停下脚步,往她面前的水洼里滴了滴朱砂,那红色在水里慢慢晕开,竟连成个模糊的“解”字。“心里的结解开了,斗就拜成了。”他轻声说。

  妇人愣了愣,忽然捂着脸哭起来,哭声里带着股松快,倒像积了多年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周围有人递过帕子,有人说“别难受了,他在那边能听见”,还有个老太太拍着她的背:“我家老头子走的时候,我还骂他狠心呢,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我跟他遭罪……”

  陆玲珑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自家杂货铺的后院。去年秋天陈大力他娘去世,老爷子硬是三天没说话,第四天却揣着瓶老酒去坟前,边喝边骂:“你个老东西,临走前还跟我抢最后块月饼……”骂着骂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你看,”刘关炎碰了碰她的胳膊,“其实大家都一样,心里的话对着星星说,对着坟头说,对着这水洼说,说出来就好了。”

  拜斗结束时,日头开始往西斜。道士们把七个碗里的水倒进坛边的土沟里,水流过的地方,竟冒出几丛嫩草芽。老者站起身,往土沟里撒了把小米,说是给土地爷的谢礼。

  “接下来是放河灯。”他指了指山坳外的小溪,“等会儿天黑透了,就把灯往水里放,灯漂得越远,罪孽消得越净。”

  陆玲珑看着远处的小溪,水面闪着光,像条铺在地上的银河。她忽然觉得,这罗天大醮哪里是什么求神拜佛,不过是一群普通人,借着星星、借着流水、借着香火,把那些说不出口的愧疚、藏不住的牵挂,一点点摊开在太阳底下,让风一吹,就轻了,就散了。

  她转头看向刘关炎,他正低头在黑本子上写着什么。阳光穿过幡旗上的“赦罪”二字,在纸页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她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所谓原谅,就是终于敢对着风说,我错了,我想你了。”

  远处的小溪开始传来孩童的笑声,有人已经在扎河灯了。竹篾扎的小船上点着蜡烛,像一颗颗会跑的星星,正等着天黑,好顺着水流,把这些沉甸甸的心里话,捎到该去的地方。

  放河灯的时辰还没到,山坳里的炊烟已跟香火缠在了一起。货郎挑着担子往溪边走,竹筐里多了些红纸扎的莲花灯,花瓣上用金粉描着简单的纹路,看着倒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这灯是山脚下张婶扎的,”他边走边吆喝,“十文钱一个,保准漂到河尽头!”

  陆玲珑跟着人群往溪边挪,脚边的石子被踩得“咯吱”响。老者拄着拐杖走在旁边,竹笠的阴影遮着半张脸:“放河灯讲究心诚,灯芯不能歪,蜡烛不能灭,当年山洪过后,我们就是这么给没找着尸首的人送路的。”

  溪边早已挤满了人。几个年轻道士正往水里撒柏叶,叶片打着旋儿往下漂,像给河灯引路的小筏子。陆玲珑看见阿星的娘蹲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河灯,阿星正踮着脚往灯里插蜡烛,小手指头被烫了一下,“哎哟”一声,却不肯撒手。

  “小心点。”陆玲珑走过去帮她扶着灯架,竹篾扎的骨架有点扎手,上面还沾着点浆糊。“这是给谁放的?”

  “给阿星他爹。”妇人笑了笑,眼角有淡淡的疤,“前年在外地打工摔了,没捞着全尸……”她往灯里塞了张纸条,“我给他写了,说阿星长高了,会数到一百了。”

  说话间,天慢慢暗了下来。道士们敲响了铜钟,“当——当——”的声音顺着水面往远处飘。第一个河灯被放进水里,是个扎成小船模样的,烛火在灯罩里晃了晃,稳稳地顺着水流往下漂。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眨眼间,溪面上就浮着片光,像谁把星星掰碎了撒在水里。

  陆玲珑也扎了个灯,是用货郎给的红纸糊的,歪歪扭扭像朵没开的花。刘关炎帮她点上蜡烛,火苗“噌”地窜起来,映得两人的影子都晃悠悠的。“写点什么?”他问。

  陆玲珑想了想,从黑本子上撕下页纸,写了“奶奶,后院的蓝杜鹃开花了”,折成小方块塞进灯里。灯刚放进水时有点歪,她赶紧用树枝扶了扶,看着它慢慢追上前面的灯,才松了口气。

  “你看那老者。”刘关炎忽然指着上游。

  只见老者蹲在块大青石上,手里捧着个特别大的河灯,灯架是用枣木做的,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八卦。他往灯里放了双布鞋,是新做的,针脚密密实实。“给我家老婆子的,”他对着水面轻声说,“她这辈子就爱穿我做的鞋,说比城里买的软和……”

  河灯漂到拐弯处时,忽然起了阵小风,有几个灯被吹得撞在石头上,烛火“噗”地灭了。人群里发出声小小的叹息,却没人去捞——按山里的规矩,灭了的灯是被收走了,说明那边收到了。

  阿星的灯也灭了,小姑娘却拍手笑:“爹收到了!爹收到了!”她娘摸着她的头,眼眶有点红,却笑着说:“是啊,你爹看见你写的字了。”

  陆玲珑的灯漂得最远,过了拐弯还亮着,像颗不肯走的星星。她忽然想起奶奶去世那年,自己也是这样,在村口的小河里放了盏灯,当时觉得灯灭了就是永别,现在才明白,有些念想就像这河灯,哪怕灭了,光也记在心里。

  “其实啊,”老者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边,望着远处的灯影,“放灯不是给死人看的,是给活人看的。看着那点亮光漂远了,就觉得心里的事也跟着走了,能踏实过日子了。”

  风渐渐停了,溪面上的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两三盏还亮着,像在跟岸上的人挥手。道士们开始往水里撒米,说是给鱼虾的谢礼,别去碰灯。人群慢慢往回走,脚步声里混着谁哼的小调,比来时轻快了不少。

  陆玲珑回头望了眼小溪,最后那盏灯也灭了,水面上只剩片模糊的光。她忽然觉得,这罗天大醮就像这条小溪,把每个人心里的沉东西都漂走了,留下的都是轻的、暖的——就像阿星的笑,像老者手里的布鞋,像杂货铺后院慢慢长大的花。

  刘关炎在黑本子上写了句话,陆玲珑凑过去看,是“所谓告别,就是把念想放进水里,让它漂向远方,自己留在原地,好好开花”。

  远处坛前的灯笼又亮了,九座坛的光映在水里,像另一条河。陆玲珑摸了摸口袋里那片阿星送的柏叶,叶子干了,却还带着点清苦的香,像极了日子本来的味道…

  只见刘关炎提笔在本子上写道:“有点涩,有点暖,却能让行人走得踏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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