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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

村头约有家杂货铺

老道长站在山头的青石板上,袍角被山风掀得猎猎作响。他望着山坳里渐渐散去的人影,像看着一场被风吹散的雾——那些扛着福米的、牵着孩子的、拄着拐杖的,都慢慢融进了晨光里,只留下九座坛的轮廓,在朝阳下透着淡淡的烟火气。

手里的浮尘轻轻扫过石阶,扫起几片昨日焚疏的纸灰。他想起三日前开坛时的鼓声,那时山坳里的雾气比今日更浓,却挡不住坛前攒动的人影;想起顺星夜的雪,落在灯盏上簌簌化了,倒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洗了个澡;想起朝真时那八十一个声音,把《道德经》的字句种进泥土里,竟让新割的青草都直了直腰。

“道长,该收法器了。”身后传来小道童的声音,背着个沉甸甸的木箱,里面装着笏板、玉圭,还有那面敲了九声的牛皮鼓,鼓面上的霜早已化尽,只留下几道被鼓槌敲出的浅痕。

老道长没回头,只是望着远处田埂上的风筝。那风筝飞得真高,纸面上的“顺”字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个被撑满的念想。“你看,”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咱们搭了九天的桥,把人心底的东西送上去,又让他们揣着新的念想下来。”

小道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放风筝的孩子跌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线轴,笑声却没断,像撒了把碎银在风里。“师父,这罗天大醮,到底求的是啥?”

“求个心安。”老道长转过身,浮尘的穗子扫过坛边的野草,“你看那施药的陶碗,药汤喝了,病未必全好,可心里的躁气顺了;那焚掉的疏文,字烧没了,可念想落了地;就连那只瘸腿的猫,舔了口米糕,走路都稳当些——人活着,不就图这点踏实?”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还留着分药时沾的药渣,带着紫苏和姜的辛辣气。三十年前山洪过后,他也是这样站在山头,看着山民们捧着空碗往回走,碗沿还沾着活血酒的痕迹。那时他就想,所谓道法,哪里是呼风唤雨,不过是陪着人把难捱的日子,过成能咽下去的药汤,苦里带点暖。

山风又起,吹得幡旗上的“道”字猎猎作响。老道长望着山下蜿蜒的路,陆玲珑和刘关炎的身影已变成两个小点,却能看见他们手里的福米纸包,在晨光里闪着淡淡的光。就像当年那些从山坳里走出去的人,带着坛前的香火味,把日子过成了新的模样。

“收吧。”他拍了拍小道童的肩,“明年三月三,这山坳里的草该又长起来了,坛前的青石板,还得等他们来踩出脚印呢。”

浮尘在风中轻轻晃,像在为这场落幕的仪式,唱支悠长的尾曲。而山坳里的九座坛,沉默地立在晨光里,像在说:所谓圆满,不是留住谁,是让每个来过的人,都带着点念想,把路走得更稳些。

小道童应了声,蹲下身去拾掇散落在坛边的铜铃。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铃身,忽听山脚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吆喝,像是有人在叫卖新摘的野枣。

老道长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方才那放风筝的孩子正牵着大人的手往山下走,线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风筝尾巴上的红绸还在风里悠悠打着转。方才跌坐在地时沾的草屑还沾在裤脚,可那股子欢喜劲儿,倒比坛前燃得最旺的烛火还要亮些。

“师父你看,”小道童忽然指着坛角,“昨日李婶供的那碗桂花糕,还剩下半块呢。”

老道长走过去瞧了瞧,瓷碗里的糕块上落了片金黄的银杏叶,倒像是特意嵌上去的装饰。他想起李婶来求福时,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远行的儿子做的布鞋,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来。“留着吧,”他抬手拂去叶上的尘土,“山里的松鼠该饿了,也算替咱们送份心意。”

正说着,山风卷来一阵淡淡的药香,顺着石阶往上飘。是后山的药圃里,新晒的艾草被吹得动了。老道长忽然想起今早分药时,王大叔非要塞给他两个烤红薯,说自家婆娘新学的手艺,甜得能流蜜。那红薯的焦香混着药草的清苦,此刻倒像是还在鼻尖萦绕。

小道童已经把法器收进了木箱,正费力地扣着铜锁。锁舌“咔哒”一声合上时,远处的田埂上忽然飞起一群白鹭,翅尖掠过晨雾,惊得稻穗摇摇晃晃,落下串串晶莹的露珠。

“走吧,”老道长掂了掂手里的浮尘,穗子上的丝线被风吹得贴在青石板上,“回去把经卷晒晒,过几日该有新雨了。”

小道童应着,背起木箱跟在后头。木箱里的牛皮鼓偶尔撞在石阶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倒像是在回应山坳里渐渐淡去的烟火气。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回头望了眼九座坛,晨光正顺着坛沿往下淌,把那些被人踩出的脚印照得清清楚楚,深的浅的,像是无数个没说出口的念想,悄悄在土里扎了根。

老道长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脚步不停,声音却轻悠悠飘过来:“记着,坛会散,人会走,可只要这山上的草还在长,风还在吹,明年的鼓声一响,他们自然会回来的。”

风穿过林间,带起满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轻轻拍打着什么。小道童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路,青石板上的凹痕里还积着昨夜的雨水,映着天上的流云,慢慢往前挪着,就像那些走下山去的人,一步一步,把念想踩成了日子。

老道长踏着石阶往下走,鞋底碾过一片半枯的柏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山风忽然转了向,卷着云气漫过坛顶,九座坛的轮廓在雾里忽明忽暗,倒像是浮在半空的星斗——他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星图,紫微垣的位置总与坛场的方位暗合,那些被香火烧出的焦痕,竟与二十八宿的轨迹有几分重合。

“师父,这雾来得怪,方才还晴着呢。”小道童揉了揉眼睛,箱里的玉圭透过木缝泛出冷光,在雾里划出一道淡淡的线。

老道长却望着雾中凝结的水珠,它们在草叶上聚成球,悬而不落,直到攒够了分量才倏然坠地,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色的圆。“你瞧这水,”他指尖悬在草叶上方,没去碰那水珠,“聚则成形,散则为气,和那香炉里的烟、天上的云,原是一样的理。”

说话间,雾里飘来几片碎雨,打在坛边的铜盆上噼啪作响。盆里的残水晃了晃,映出的山影忽然碎了,倒像是被谁揉皱的纸。老道长想起三日前观星时,北斗的斗柄正指向寅位,与历书上算定的分毫不差——那些被称作“天机”的东西,原是藏在日升月落、潮涨星移里的定数。

小道童忽然指着远处的崖壁,那里有株百年的老松,根须像银线般缠在石缝里,树冠却歪歪扭扭地探向虚空。“师父说过,这松树是被雷劈过的?”

“嗯,二十年前的惊蛰,”老道长望着松枝上新生的绿芽,“那时它半边枝桠都焦了,谁都以为活不成。可你看现在,新枝长得比老枝还壮。”他顿了顿,指尖捻起一粒被风吹来的草籽,“雷是电,雨是水,草木要活,少不得这霹雳一声的警醒,和润物无声的滋养——就像人求道,既要知天地规则,也得懂顺势而为。”

雾渐渐薄了,露出崖下的田垄,新翻的泥土里,几株麦苗正顶着露珠往上蹿。老道长想起山下学堂的先生,总说这些是“自然之理”,还拿着本子记日头高低、雨水多少。他倒觉得,那先生算的“农时”,和他观星定的“坛期”,原是一回事——不过是循着天地的性子,等一场恰到好处的相逢。

箱里的笏板忽然滑了一下,撞在玉圭上发出清越的声。小道童慌忙按住木箱,却见老道长正望着天边的云,那里有片云被风扯成了长带,像极了经卷上画的“阴阳鱼”,黑的一半藏着金光,白的一半裹着暗影。

“你看那云,”老道长忽然笑了,“看着是变幻莫测,可终究逃不过聚散的理;就像这道法,听着是玄之又玄,说到底,不过是让人看懂自己和天地的缘分。”

风又起,吹得松涛阵阵,倒像是天地在应和。小道童低头看了看箱里的法器,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铜铁玉石里,藏着的不是什么神秘符咒,而是和麦苗、云朵、雷电一样的东西——是万物自有其序,是人力顺应天时,是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的“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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