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年间的汴梁,是块浸在蜜糖里的锦缎。朱雀大街上车马如织,绸缎庄的幌子与酒肆的旗幡在风里纠缠,连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酒香、还有刚出炉的胡饼香。皇城根下的青砖缝里,都透着几分太平盛世的慵懒——只是这慵懒底下,藏着多少暗流,就不是寻常百姓能看透的了。
城西的茂业茶馆,是汴梁城里最热闹的去处。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能把半条街的人都吸进去。此刻正是午后,堂内挤得水泄不通,茶碗碰撞的脆响、嗑瓜子的“咔嚓”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声,搅成一团热烘烘的气浪。
说书人刚把醒木拍下,唾沫横飞地讲完一段《三侠五义》,底下正哄堂叫好,角落里却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皱着眉,扯了扯邻座书生的袖子:“这位先生,方才说书的提到个‘悦心斋’,听着倒像是个好去处?怎的我来汴梁半月,从没听过?”
书生刚喝了口茶,闻言笑道:“兄台是外地来的吧?这悦心斋可不是寻常去处。” 他放下茶碗,压低声音,“在清风书院后头的青石巷里,藏得深着呢。可你别看它偏,每日里的马车能从巷口排到街口!”
“哦?” 汉子来了兴致,“难不成是什么大官的别院?”
“非也非也。” 邻桌一个戴方巾的举子搭了话,眼里闪着光,“是家茶馆,掌柜的姓沈,单名一个欢字。那沈掌柜……啧啧,真是神仙似的人物,生得比画里的仙子还俊,一手古琴弹得能勾魂。更绝的是他做的梅花酥,层层起酥,入口就化,甜得一点不腻,据说前日里有位老翰林,为了抢最后一碟,差点跟举子们吵起来!”
“还有这等事?” 汉子瞪大了眼,“不就是个茶馆吗?”
“你是不知道,” 书生笑得更欢了,“去悦心斋的,哪是为了喝茶?有书院的学子,借着听琴讨教诗文;有赶考的举子,想沾沾沈掌柜的才气;还有些富家小姐,托人去买梅花酥,就为了听句‘沈掌柜今日气色好’。那点心做得快,卖得更快,往往辰时出炉,午时就空了,多少人跑空了腿,还说‘闻闻味儿都值了’!”
汉子听得直咋舌,正想再问,外头忽然一阵喧哗。
“让让!让让!这路怎么堵成这样?” 有个赶车的车夫扯着嗓子喊,“前头是出了什么事?”
旁边卖糖葫芦的老汉敲着杆子笑:“还能是什么?青石巷口呗!这时候正是悦心斋的梅花酥刚出炉的时辰,赶考的举子、书院的先生,都往那儿挤呢,马车能不多?”
“就一个茶馆,值得这么疯?” 车夫撇嘴,却还是勒住马,耐着性子等。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倒把个“悦心斋”说得愈发神秘。
顺着众人的目光往城东去,穿过几条喧闹的街,便到了清风书院附近。与方才的嘈杂不同,这里的风都带着墨香,柳丝垂在青石板上,扫得人心里发静。可再往深处走,快到青石巷口时,却又热闹起来——果然如车夫所说,巷口停了十几辆马车,有装饰华丽的,也有朴素的青布马车,车夫们聚在柳荫下闲聊,都说着“等沈掌柜的梅花酥呢”。
往里走几步,喧嚣忽然淡了。
青石巷像被人用剪刀裁过,外头的车马人声被柳丝一挡,便滤去了大半。老墙爬满青苔,墙头上探出几枝桃花,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往来的布鞋轻轻碾过。再往里走数十步,就见一扇半掩的木门,门楣上悬着块梨木匾,“悦心斋”三个字,笔锋温润,像被茶香泡过似的。
门没关严,能瞧见里头的竹帘半卷着,隐约有琴声漏出来,清越得像山涧的泉水,混着淡淡的茶香,在巷子里漫开。
此刻的悦心斋,刚送走一波客人。沈清欢正站在柜台后,把铜板一个个摞进钱箱,指尖沾了点面粉——方才在后厨烤梅花酥,忙得连手都顾不上擦。他穿件半旧的月白长衫,领口磨得有些薄,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乌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穿堂风一吹,轻轻晃动。
“沈小哥,明日给我留两碟梅花酥!” 巷口卖花的阿婆刚挑着担子经过,隔着门喊了一声。
沈清欢抬头应道:“记下了阿婆,明日辰时来取。” 声音清润,像他泡的雨前龙井,熨帖得很。
阿婆笑着走远了,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渐渐融进远处书院的读书声里。
沈清欢放下钱箱,走到堂内,把客人散落的茶碗收进后厨。等他再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竹帘外的巷子里,马车少了大半,只剩下辆装饰华丽的宝蓝色马车,孤零零地停在柳荫下,与这清静的巷子有些格格不入。
他没在意,只觉得难得清静,便走到临窗的琴案前坐下。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两枝新折的桃枝,是阿婆刚送的,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映得他侧脸愈发清透。
指尖落在琴弦上,还没来得及发力,就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半掩的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带着满身的锐气闯了进来。腰间的玉带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惊得案头的桃花瓣都抖落了一片。
沈清欢抬眸望去。
来人身形挺拔,剑眉星目,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正是汴梁城里无人不知的萧三公子,萧逸景。他刚从马场过来,靴底还沾着点泥,锦袍的袖口被风吹得翻卷起来,露出腕上精致的银镯,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萧逸景的脚步顿住了。
他原是听随从说这巷里有个“神仙茶馆”,本想来凑个热闹,顺便逗逗那个传说中“比仙子还俊”的掌柜。可此刻真见了人,倒把那些戏谑的话忘在了脑后——眼前的少年,素衣素簪,眉目清俊得像水洗过,尤其是那双眼睛,静得像深潭,映着他一身张扬的锦袍,竟不显得突兀,反而像一幅刚落笔的画,浓淡相宜。
而沈清欢看着他,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顿。
他认得这张脸。汴梁城里关于萧逸景的传闻,比他茶馆里的梅花酥还要多——听说他敢在金銮殿外跟皇子赛马,听说他为了只蛐蛐,把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揍得鼻青脸肿,听说他……
正想着,就见萧逸景挑了挑眉,大步走到琴案前,指节敲了敲案上的梅花酥:“你就是这悦心斋的掌柜?”
沈清欢收回目光,指尖从琴弦上移开,微微颔首:“正是。”
萧逸景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真好看,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虎口处沾着点面粉,却不显得邋遢,反倒像刚做完什么精细活计。他忽然想起随从说的“梅花酥入口即化”,心里竟莫名地动了动。
“听说你这的梅花酥,抢都抢不到?” 萧逸景问,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张扬,眼神却亮得很,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沈清欢没说话,只是拿起一块梅花酥,递了过去。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递过来的手上,也落在那块粉白的酥饼上,空气里的茶香与甜香缠在一起,竟让这初遇,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