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悦心斋的铜铃就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沈清欢将最后一道茶筛落进壶里,茶汤清亮,却映不出他眼底的忧色。萧逸景站在窗边,手里捏着封刚送到的家书,信纸被指尖攥得发皱——信是母亲写的,说三弟明轩昨夜突发高热,太医正守在府里,让他务必抽空回趟家。
“会不会是圈套?”沈清欢将茶盏推过去,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背,“丞相刚在朱雀门挂了柳珩的尸体,此刻召你回府,太蹊跷。”
萧逸景叠好信纸,塞进袖中:“明轩身子弱,就算是圈套,我也得回去看看。”他转身按住沈清欢的肩膀,目光坚定,“你留在这里,让陈武守着御史台,等周御史的消息。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门。”
沈清欢刚要反驳,就被他用指腹按住嘴唇。萧逸景的指尖带着晨露的凉意,眼神却烫得惊人:“清欢,我知道你想跟我一起,但明轩需要人护着,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
沈清欢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昨夜他几乎没合眼,一边盯着沈家旧宅的动静,一边提防丞相府的反扑。他最终点了点头,从茶柜最深处摸出个小布包:“这里面是我娘留下的护心符,你带上。”布包里除了符纸,还有半块晒干的梅子——是萧逸景小时候最爱吃的,他一直留着。
萧逸景接过布包时,喉结动了动。十年前在沈家后院,沈清欢也是这样,把攒了半月的梅子塞给他,说“吃了酸的,就不觉得疼了”。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如今却要在刀光剑影里,互相把软肋藏进对方手里。
他翻身上马时,秦峰正带着几个亲兵守在巷口。看见萧逸景,秦峰将一把匕首递过来:“这是西大营的秘刃,能破甲。镇国公府周围我让人布了暗哨,若有动静,会放三长两短的哨声。”
“谢了。”萧逸景接过匕首,忽然想起昨夜沈清欢说的,“账册上的暗线除了‘丞相府地牢有活口’,还有一行小字被茶渍糊了,他说像是‘银甲……旧部’。”
秦峰的眉头瞬间拧起:“银甲卫?那个从永安堂就跟着我们的神秘人?”
“清欢说,他母亲当年救过一个戴银甲的兵卒,或许……”萧逸景的话没说完,就被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打断。
是周明远的书童,骑着匹快马冲过来,脸色惨白:“萧公子!秦校尉!不好了!周御史刚进朝堂,就被丞相的人扣下了,说他‘勾结叛党,伪造证据’!”
沈清欢从悦心斋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那三页账册:“不可能!账册上有丞相的亲笔签名,怎么会是伪造的?”
“丞相说那是您仿的!”书童急得快哭了,“他还说,您就是沈家的漏网之鱼沈清辞,潜伏在京城就是为了翻案报仇,萧公子您……您是同谋!”
秦峰的手猛地按在刀柄上:“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沈清欢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他连柳珩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他将账册塞进萧逸景怀里,“你快回府,明轩要紧。这里有我和秦校尉,周御史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可能把你留下?”萧逸景的声音发颤,“丞相要的是你的命!”
“他要的是沈家灭门的真相永远烂在土里。”沈清欢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下——是个“梅”字,是他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我有办法”。“相信我,逸景。去救明轩,这里交给我。”
秦峰忽然开口:“我带亲兵去朝堂门口候着,只要周御史有动静,就冲进去抢人。陈武,你带阿芸回西大营,把所有弟兄都调过来,守住各个路口。”他看向沈清欢,“你打算怎么做?”
“我去见一个人。”沈清欢的目光落在城东的方向,“丞相府的影卫统领,据说左耳后有颗朱砂痣——那是沈家护院的标记,我怀疑他是当年叛变的旧人。”
“太危险了!”阿芸拉住他的衣袖,“我爹说过,影卫统领心狠手辣,杀了好多知道真相的人!”
“正因为他心狠,才更有可能藏着秘密。”沈清欢拍了拍她的手,“我不会硬碰硬,只是去送样东西。”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木牌,上面刻着朵半开的梅——是当年沈家给核心护院发的令牌,“他若真是旧人,看见这个,总会犹豫的。”
萧逸景知道拦不住他。沈清欢看似温润,骨子里却比谁都执拗,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翻身下马,将腰间的白玉梅花簪摘下来,插进沈清欢的发间:“这个你戴着,就像我在你身边。”
沈清欢摸了摸发间的玉簪,忽然踮起脚,在他耳边极轻地说了句:“明轩的奶娘姓刘,当年是我娘的陪房,若府里有异动,找她帮忙。”
萧逸景的心头一震。他从未告诉过沈清欢府里的事,可他连奶娘的来历都知道——这十年,沈清欢怕是早就把萧家的一切,都刻在了心里。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萧逸景回头望了一眼。沈清欢站在悦心斋门口,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的白玉梅花簪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枚永不褪色的约定。
秦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对陈武说:“你带阿芸去沈家旧宅,把那里的兵工厂图纸找出来——那是沈家最后的筹码,不能落在丞相手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芸手里的药箱上,“照顾好自己。”
阿芸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陈武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秦峰的肩膀:“你也小心。”
沈清欢去丞相府时,门房连通报都懒得传,只说“丞相不见叛党余孽”。他没硬闯,只是将那枚梅花木牌放在门阶上,转身往回走。刚走出半条街,就被两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影统领有请。”其中一个黑衣人沉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清欢跟着他们穿过三条暗巷,来到一处废弃的戏楼。影统领就坐在当年的戏台中央,背对着他,穿着身玄色劲装,左耳后果然有颗朱砂痣。
“你找我做什么?”影统领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想知道,十年前那场火里,我娘最后说了什么。”沈清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你带句话给我,你一直没说。”
影统领猛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有道狰狞的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像是被大火烧过。看见沈清欢发间的白玉梅花簪,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你真的没死。”
“托你的福,活下来了。”沈清欢盯着他的疤,“这疤,是救我娘时被房梁砸的,对吗?”
影统领的嘴唇哆嗦着,突然跪了下来,额头抵着戏台的木板,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少爷……属下对不起您,对不起沈尚书!当年我没能拦住丞相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夫人……夫人把您从密道推出去,自己留在火里……”
沈清欢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十年了,他终于听到了那句迟来的“对不起”,也终于确认,这个背负骂名的影卫,从来都不是叛徒。
“我娘最后说了什么?”沈清欢蹲下来,声音发颤。
“夫人说……”影统领的声音哽咽着,“说让您好好活着,别报仇,别回头,就做个普通人,煮茶,弹琴,平安顺遂就好……”
沈清欢捂住嘴,眼泪掉得更凶。原来他娘从一开始就知道,报仇这条路有多难,难到宁愿自己死在火里,也要他往后余生,都活在阳光里。
“丞相要抓萧逸景的弟弟。”影统领忽然抬起头,眼里闪过决绝,“他想逼萧公子交出账册,然后嫁祸给西大营,趁机夺权。”
“我该怎么做?”沈清欢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我帮你混进丞相府地牢。”影统领站起身,从怀里掏出把钥匙,“那里有个活口,是当年负责运送兵器的账房先生,他知道丞相所有的秘密。救出他,就能救周御史,救萧家,救所有人。”
沈清欢接过钥匙时,指尖触到影统领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也是十年隐忍的证明。
“为什么帮我?”沈清欢忽然问。
影统领的目光落在他发间的白玉梅花簪上,声音很轻:“因为夫人说过,您是沈家的光。”
与此同时,萧逸景刚到镇国公府门口,就看见府里的老管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三公子!不好了!小公子……小公子被人劫走了!留下封信,说要您拿账册去换!”
萧逸景的心脏骤然缩紧,拆开信封,上面果然是丞相的字迹,只有一行字:“午时,西郊破庙,孤身前往。”
他翻身上马,连府门都没进,直接调转马头往西郊跑。路过悦心斋时,看见秦峰正带着人往朝堂赶,他扬声喊道:“秦峰!地牢!救账房先生!”
秦峰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挥刀砍断拦路的绳索:“放心去!这里有我!”
马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敲出急促的响,萧逸景的耳边反复回响着沈清欢的话:“明轩的奶娘姓刘,当年是我娘的陪房……”他忽然勒住马,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他知道丞相不会在破庙等他,真正的陷阱,一定在别处。
而此时的西郊破庙,银甲人正站在佛像前,看着手里的画像。画里的白衣少年笑靥如花,怀里抱着只雪白的兔子,像极了此刻被绑在柱子上的萧明轩。
“小公子,别怕。”银甲人蹲下来,声音放得很轻,“等会儿就有人来接你了。”
萧明轩眨着大眼睛,不怕反笑:“你是不是认识我二哥?还有沈哥哥?我见过你身上的剑穗,跟沈哥哥的一样。”
银甲人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画像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阳光越过庙顶的破洞,照在少年纯真的脸上,也照在那幅泛黄的画像上。画里画外的两个少年,隔着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像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终于要在午时的钟声里,揭开第一重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