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远被押入天牢的第三日,京城下了场透雨。悦心斋的青石板被洗得发亮,沈清欢蹲在炉边翻烤茶饼,炭火的温度透过薄衫漫上来,混着雨气,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周御史派人送了卷宗来。”萧逸景推门进来,玄色披风上沾着雨珠,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萧明远招了,十年前沈家灭门案,是他和丞相合谋,伪造通敌书信,还买通仵作改了尸格。”他把卷宗递给沈清欢,指尖在“沈家平反”四个字上顿了顿,“陛下已经下旨,恢复沈家爵位,还追封你父亲为‘忠烈公’。”
沈清欢展开卷宗,皇帝的朱批赫然在目:“沉冤昭雪,生者安,逝者宁。”他的指尖划过父亲的名字,纸页边缘被泪水洇出浅痕,却忽然笑了——像卸下了压了十年的石头,连呼吸都轻了。
“清砚呢?”沈清欢擦了擦眼角,看见案上摆着个新刻的木牌,上面写着“沈氏宗祠”,字迹稚拙,是清砚的手笔。
“去祠堂了。”萧逸景替他添了块炭,“陈武找了个老木匠,正在后院搭灵位,说要让沈家列祖列宗‘看看如今的好日子’。”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红绸盒,推到沈清欢面前,“陛下赐的,说……说咱们俩的事,他也准了。”
红绸盒里是对金质的并蒂莲簪,簪头的莲子饱满,像藏着数不尽的日子。沈清欢拿起一支,簪尖的光映在萧逸景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你想什么时候……”
“等雨停了。”萧逸景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炉里的炭,“就在悦心斋,不请百官,就请秦峰、阿芸、苏晚他们,煮着今年的新茶,听清砚弹支不成调的琴,就够了。”
沈清欢的耳尖红了,刚要说话,就被冲进院的清砚撞了个趔趄。少年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糖衣上还挂着雨珠:“哥!萧大哥!秦大哥说要请咱们去他家吃喜面,阿芸姐姐煮的,放了八颗蛋!”
去秦峰府的路上,雨渐渐小了。阿芸正站在廊下晾嫁衣,青色裙摆上的蔷薇绣得鲜活,见他们来,立刻笑着往里迎:“清欢掌柜快来尝尝,我放了苏谷主给的桂花蜜,甜得很。”
秦峰穿着新做的锦袍,正笨拙地给婴儿喂米汤——是他们收养的沈念春,如今已经会咯咯笑了,小手攥着秦峰的手指,像攥着块暖玉。“周御史说,萧明远的余党都清干净了,影阁的牌子也被陛下下令烧了。”秦峰挠挠头,往沈清欢碗里添了勺面,“以后啊,咱们就只管过日子,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沈念春突然咿咿呀呀地伸手,抓住沈清欢腰间的并蒂莲玉扣,笑得口水直流。阿芸赶紧抱过孩子,眼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这孩子,定是认得好东西。”她往萧逸景碗里放了块杏仁糕,“苏谷主说要回江南药庐了,临走前给你留了瓶‘驻颜膏’,说‘萧公子总皱眉,擦这个能舒展些’。”
萧逸景失笑,刚要说话,就见陈武扛着个竹筐从后门进来,里面装着新鲜的艾草:“清欢掌柜,萧公子!这是后山采的,阿芸姑娘说煮水洗澡能去晦气,我给你们留了半筐!”他瞥见桌上的金簪,突然红了脸,“那……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去给祠堂的灵位描金。”
雨后的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悦心斋的檐角。沈清欢和萧逸景并肩坐在门槛上,看秦峰教念春认蔷薇,听阿芸和清砚在后厨争论“桂花蜜该放多少”,远处传来周御史的咳嗽声——他退休后总来悦心斋喝茶,说“这里的茶比御史台的墨香暖”。
“苏晚的船明日开。”萧逸景忽然说,指尖捻着片刚摘的柳叶,“她说江南的新茶熟了,让咱们秋后去采。”
沈清欢点头,想起苏晚留的信,末尾画着艘乌篷船,船尾绑着束蔷薇,像在说“江湖路远,后会有期”。他摸出怀里的金簪,往萧逸景发间插了支,簪头的莲子蹭着他的鬓角,惹得他笑出声:“这般模样,被我爹看见,又要训我‘没规矩’。”
“他才不会。”沈清欢笑着把另一支簪别在自己发间,“前日镇国公来喝茶,看你的眼神,比看你幼弟还软。”
正说着,清砚举着支刚抽芽的柳条跑进来,柳条上挂着个小竹牌,写着“悦心”二字。“陈武说这叫‘定情柳’,挂在檐下,能保咱们平平安安。”少年把竹牌系在铜铃旁,风一吹,铃响柳动,像支轻快的曲子。
沈清欢看着檐下的柳牌,忽然想去煮茶。炉上的水刚沸,他舀出两勺新茶,是清砚炒的第三十锅,终于没糊,香气里带着点蜜甜。萧逸景替他倒了杯,茶盏相碰的轻响,混着远处的笑声、婴孩的咿呀、铜铃的清响,织成张温柔的网。
他忽然懂了母亲说的“平安顺遂”。不是指一路坦途,是雪停后有茶暖手,雨歇后有檐遮头;是有人陪你翻十年旧案,也有人陪你煮一世新茶;是那些藏在烽火台的守护、红绸里的真心、茶盏中的默契,最终都落进了寻常日子里,变成檐下的暖,炉边的香,和彼此眼里化不开的光。
暮色漫上来时,悦心斋的灯亮了。沈清欢坐在琴前,指尖划过琴弦,弹的还是那支《平沙落雁》,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轻快,像在说:案已结,茶未凉,人在旁。
萧逸景靠在琴案边,看着他的侧脸,发间的金簪在灯光下泛着暖光。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亮爬上檐角,照着柳牌轻晃,照着铜铃低语,照着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所有向光而生的故事,正慢慢铺展,没有尽头。
毕竟,悦心斋的茶,还要续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