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之水

天还未亮，沈明琉就已经站在了云层边缘。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面前凝结的水汽，那些细小的水珠便听话地排成队列，等待她的调遣。这是她三百年来每日重复的工作——布云。

沈明琉的白色纱衣在晨风中微微飘动，衣袂上绣着的淡蓝色波纹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她低头俯瞰脚下的人间，那些错落的屋舍像散落的棋子，蜿蜒的道路如同划伤的痕迹。这个角度看过无数次，却从未真正看清过。

"明琉仙子，卯时三刻该降雨了。"身后传来年迈仙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雨师大人。"沈明琉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她抬起双臂，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腕。随着她的动作，那些悬浮的水珠开始缓慢移动，渐渐汇聚成浓密的云团。

天庭的日子总是这样，精确到每一刻钟的安排，不容丝毫差错的职责。沈明琉记得自己刚化形时的欣喜，记得第一次成功降雨时的成就感，但这些记忆都已被漫长的重复消磨殆尽。现在的她，不过是天庭庞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按部就班地转动着。

云层在她手下逐渐厚重，颜色由白转灰。沈明琉机械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思绪却飘向了远方。她听说人间此时正值春末，草木繁茂，百花盛开。不像天界，永远是一成不变的素白与淡金，永远庄严肃穆，永远...乏味。

"明琉！专心！"雨师的呵斥打断了她的走神，"东南方向云量不足，速速补上！"

沈明琉连忙收敛心神，指尖轻弹，几缕水汽立刻向指定方向飘去。她偷偷叹了口气，这样的失误若被记录在册，月末考评时又要被记上一笔。低阶仙子的晋升本就艰难，再添污点，恐怕永远都只能做个布云的小仙了。

当最后一缕云丝就位，沈明琉双手合十，轻声念出降雨咒语。细密的雨丝开始从云层中垂落，像无数银线连接着天地。她习惯性地观察着雨势，确保每一滴雨水都落在它该落的地方——这是天庭降雨的规矩，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女孩。

在江南小城边缘的一座小院里，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少女正仰头望着天空。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沈明琉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热切。少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匆忙躲雨，而是张开双臂，在雨中轻盈地转着圈，裙摆飞扬如初绽的花瓣。

沈明琉怔住了。她见过无数凡人躲避雨水的狼狈模样，却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欢迎她的雨。少女的笑容像一道闪电，穿透层层云雾，直直击中她沉寂已久的心。

鬼使神差地，沈明琉的手指微微一动，改变了那片区域的雨势。原本均匀的雨幕突然变得疏密有致，雨滴在少女周围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光晕。这是违规的，她知道，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仰头的角度更加明确，目光仿佛能穿透云层直接看到沈明琉。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什么沈明琉听不见的话，但那笑容更加灿烂了。

"明琉仙子！你在做什么？"雨师的怒吼从身后传来，"擅自改动雨势是大忌！"

沈明琉慌忙收回手指，雨幕立刻恢复了原本的均匀。但已经晚了，雨师怒气冲冲地飘到她面前，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

"我...我只是..."沈明琉低下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一时冲动。

"只是什么？贪玩？好奇？"雨师冷笑，"你以为天庭规矩是摆设吗？低阶仙子擅自与凡人互动，是要受天雷之刑的！"

沈明琉的肩膀微微发抖。天雷之刑的痛苦她曾见过，受刑者凄厉的惨叫至今萦绕耳畔。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刑罚落在自己身上会怎样。

"念在你是初犯，且未造成严重后果，这次只罚你三日不得降雨，面壁思过。"雨师最终叹了口气，"但若再有下次..."

"弟子明白，谢雨师宽恕。"沈明琉深深行礼，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三日不得降雨意味着她将失去俯瞰人间的机会，但奇怪的是，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是对惩罚的恐惧，而是那个在雨中起舞的少女身影。

雨师离去后，沈明琉仍站在原地。按照规定，她应该立刻返回自己的仙居，开始面壁思过。但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座小院，却发现少女已经不在原地了。

一阵失落涌上心头。沈明琉摇摇头，嘲笑自己的荒唐。一个低阶仙子，居然对凡人心生眷恋？这在天庭是要被耻笑的。她转身准备离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是天上的仙子吗？"

沈明琉猛地回头，差点失去平衡从云端跌落。那个绿衣少女竟然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踩着一朵小小的祥云，好奇地打量着她。近距离看，少女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星光，灵动而明亮，与天庭仙子们空洞的眼神截然不同。

"你...你怎么上来的？"沈明琉惊讶得忘了礼仪，直直盯着对方。

"我跟着雨虹爬上来的。"少女笑着说，指了指身后正在消散的彩虹，"我叫祝卿安，你呢？"

"沈明琉。"她下意识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后退一步，"你不该在这里，凡人不可登天，这是..."

"规矩？"祝卿安撇撇嘴，"你们天上的人怎么张口闭口都是规矩？"她向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太...单调了。"

沈明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意识到天界在凡人眼中可能并不美好。永恒的素白，整齐划一的建筑，连飘动的云彩都遵循着严格的轨迹。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没有...色彩。

"你应该回去了。"沈明琉轻声说，"被巡天御史发现就麻烦了。"

祝卿安却笑了："你说话真有趣，像在念台词。"她突然拉起沈明琉的手，"跟我去人间看看吧，今天镇上有花会，可热闹了！"

沈明琉触电般缩回手："不行！仙人私自下凡是重罪！"

"就一会儿，不会有人发现的。"祝卿安眨眨眼，"难道你不好奇自己降下的雨，最终去了哪里吗？"

这句话击中了沈明琉。三百年来，她降下无数雨水，却从未见过它们滋润大地的样子，从未听过雨滴敲打荷叶的声音，从未闻过雨后泥土的芬芳。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远处传来了浑厚的钟声——巡天御史出巡的信号。沈明琉脸色大变："快走！被发现就完了！"

祝卿安却出奇地镇定。她从袖中掏出一枚青色的玉佩塞到沈明琉手中："明天日落时分，在城南的老槐树下等我。"说完，她纵身一跃，竟化作一缕清风消散在云间。

沈明琉呆立原地，手中玉佩温润的触感提醒她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她来不及思考祝卿安为何有如此神通，巡天御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天际。她慌忙将玉佩藏入袖中，装作正在整理云层的样子。

"何人在此逗留？"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沈明琉抬头，看见巡天御史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她强自镇定地行礼："低阶雨仙沈明琉，正在执行布云任务。"

巡天御史眯起眼睛："为何独自在此？雨师何在？"

"雨师大人刚去检查其他区域的云量，命弟子在此等候。"沈明琉心跳如鼓，却不敢表露分毫。

巡天御史沉默地审视着她，时间仿佛凝固。就在沈明琉几乎支撑不住时，远处传来雨师的呼唤，巡天御史这才移开目光，驾云离去。

沈明琉长舒一口气，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对上级仙官撒谎，更没想过是为了保护一个刚认识的凡人少女。袖中的玉佩隐隐发烫，像是无声的邀请，又像是命运的召唤。

当晚，沈明琉在自己的仙居中辗转难眠。按照天规，她应该立即将祝卿安的事上报，将那枚可疑的玉佩交给执法仙官。但每当她想起祝卿安在雨中转圈的样子，想起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心中就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三百年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仙人必须与凡人隔绝？为什么天界的一切都要遵循刻板的规矩？为什么...她从未像祝卿安那样，发自内心地笑过？

窗外，天界的月光清冷而恒定，永远不会有阴晴圆缺。沈明琉摩挲着那枚玉佩，做出了决定。

次日黄昏，她借口检查雨后云层消散情况，悄悄来到了天界边缘。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间的那棵老槐树，树下一个小小的绿色身影正仰头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待什么。

沈明琉深吸一口气，将玉佩握在掌心。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生活了三百年的天界，然后纵身一跃，化作一缕轻烟向人间飘去。

耳边风声呼啸，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不知道这次冒险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此刻，她只想再见一次那个让她灰白世界有了色彩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