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山雨骤

雨，是冷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油桐叶上，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被雨水反复冲刷后透出的那股子清苦味道。

沈青梧蜷缩在山洞口一块凸起的干燥岩石后，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着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抱紧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目光却死死盯着洞外那片被雨帘模糊的灰暗山林，她猛地坐起身。

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滑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酸涩。她眨了眨眼，没有抬手去擦。

这冰冷的雨，这熟悉的山林气息，还有胸口那尚未平息的惊悸……一切都真实得让她心头发颤，却又荒谬得如同梦境。

她记得自己死了。在东宫那间华贵却冰冷的寝殿里，咳尽了最后一口血，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可再睁眼，竟是这场山雨，这个山洞，以及……身后那个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男人。

重生？

这两个字像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带来一阵眩晕和彻骨的冰冷。她猛地回头，借着洞口微弱的天光，看向那个被她费力拖进来的男人。

熟悉的玄色衣袍，即使被血污浸染，依旧能看出料子的华贵。熟悉的、深刻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轮廓，即使此刻苍白如纸，依旧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是他！太子萧凛，她从小就仰慕的人。

前世，也是这样的雨，这样的山洞。她救了他，换来一个改变命运的许诺，也换来一生的囚禁与悲凉。那个“太子妃”的愿望，是她亲手为自己套上的枷锁，最终勒断了她的脖颈。

错了！都错了！ 前世所求，不过是镜花水月，是催命的符咒！蚀骨的悔恨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沈青梧不住的想，如果再重生的早一点，她绝对不会救他，更不会亲自来采药。但事已成定局。这一世，她沈青梧，再不要与那东宫，与那人，有半分瓜葛！

她所求，唯有远离！

就在她心绪翻腾如惊涛骇浪之际，洞内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沈青梧身体骤然绷紧，如同受惊的鹿。她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缓缓转过头。

那个男人动了。他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

那是一双深邃幽暗的眼睛，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还是那么的清冷而又俊美。目光扫视过来，带着重伤后的迷蒙，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审视与威压，却瞬间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沈青梧。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沈青梧几乎窒息。前世多少个日夜，这双眼睛或冷漠、或讥诮、或带着一丝她曾误以为是温柔的复杂情绪看着她……那些画面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恐惧让她本能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她现在是沈青梧，一个“第一次”见到他、不知他身份的普通采药女！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萧凛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混沌和本能的警惕。他似乎想坐起来，但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简陋的山洞，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身上被包扎过的伤口上。

他重新看向角落那个看起来柔弱、瑟瑟发抖的少女。

“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重伤后的虚弱，但那份属于上位者的腔调，已在不经意间流露。

沈青梧心头一跳。这语气……太沉稳了！不像一个刚被追杀重伤、死里逃生的人该有的茫然。更像……一种居高临下的确认。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声音刻意带上几分颤抖和怯懦：“是…是民女。民女采药路过，见公子伤重倒在溪边，就…就把您拖进来了。”她始终不敢抬头，手指紧紧攥着湿透的衣角。

萧凛沉默着。洞内只剩下洞外哗啦啦的雨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沈青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钉在她身上，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探究。仿佛不是在打量救命恩人，而是在审视。

这种审视，太熟悉了！前世在东宫，他每每对她起疑时，便是这种目光！

沈青梧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死亡，恐惧毒藤般缠绕着她，让她完全无法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青梧几乎以为自己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萧凛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也更冷，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平静：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姑娘，可有所求？无论金银、珍宝、地位，只要我能做到，必不推辞。”

不一样了！话虽如出一辙，但前世是在入宫之时才许诺回报的，为什么？

“姑娘…？”

沈青梧猛地回过神，前世，这句话是通往“太子妃”之路的诱惑邀请，是她踏入深渊的第一步。

今生，这句话却像是一道冰冷的锁链，悬在了她的头顶。

洞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在沈青梧的心上，冰冷刺骨。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努力维持的茫然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她看着萧凛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看着他深邃眼中那抹她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

前世的屈辱、痛苦、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山雨带来的清冷空气，也充斥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前尘的平静，穿透了哗哗的雨幕：

“民女别无所求，公子无事便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山洞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沈青梧清晰地看到，萧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猛地一缩！一丝极致的错愕，混合着某种被冒犯的愠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中骤然荡开，打破了那刻意维持的平静！

沈青梧觉得这次自己的回答完全没有问题，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个反应，沈青梧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太熟悉萧凛的作风了。

而萧凛，在最初的巨大震动之后，眼神迅速变得幽深如寒渊。他紧紧盯着沈青梧，仿佛要将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都刻入眼底。她眼中那份决绝的平静，那份斩钉截铁的“别无所求”，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心底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

这个女子……为何如此？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

山洞里，死寂无声。只有洞外的山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山林，也冲刷着两人之间那骤然变得深不可测、疑云密布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