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死寂的空气,被沈青梧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砸得粉碎。
“别无所求。”
萧凛眼中的震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尚未平息,一股无名怒火已如毒藤般缠绕而上,勒紧了他的心脏。为何?她为何如此?一个山野采药女,面对如此重诺,竟无所求!是清高?是愚蠢?还是……别有所图?
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沉冷如冰渊,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沈青梧钉穿,试图从她低垂的眼睫、紧抿的唇角和那刻意维持的平静中,剥开层层伪装,窥见一丝真实的意图。
沈青梧被他看得遍体生寒,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发抖,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能感觉到那份审视中的愠怒和浓重的怀疑,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她灵魂都在战栗。他这又是为什么……
“哦?”萧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救命之恩,等同再造。姑娘,竟…无所求吗?” 他刻意加重了“竟”一字,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讽刺与探究。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沉。不行!不能让他继续深究下去!他太敏锐了!再这样下去,她刻骨的恐惧和逃离的决心,都会被这双可怕的眼睛洞穿!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退而求其次。
她像是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到,肩膀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刻意带着慌乱与急促的顺从:“民…民女惶恐!能救公子性命,已是莫大的福分,民女实不敢居功,更不敢……奢求什么报答!” 她的话语急促,带着真切的惊惧,仿佛被他的怒意吓破了胆。
这番话,半真半假。恐惧是真的,不敢奢求报答也是真的,尤其不敢奢求他的报答,但那份“莫大的福分”和“上天垂怜”,听在萧凛耳中,却莫名地刺耳,仿佛在嘲讽着什么。
他眉头锁得更紧。她的退缩和惊惧看似合理,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刻意。
“孤……我说了,必报此恩。”萧凛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那脱口而出的半个“孤”字被他生生咽下,反而更显突兀。他盯着她,那股“必须给她点什么”的执念,如同心魔般缠绕着他,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这股强烈的冲动从何而来。仿佛不留下点什么,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子就会像山间的雾气,彻底消散,再无痕迹。这感觉让他烦躁,也让他更加固执。“金银,田产,或是……一个承诺。你选。”
沈青梧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湿冷的衣料,指尖冰凉。她知道,再一味拒绝,只会激起他更大的疑心和更甚的执拗。她需要一个能暂时安抚他、又能为未来留下一线生机的借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瞥了萧凛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公子…若执意要报恩……” 她刻意用了“执意”二字,带着恭敬的语调,“民女…斗胆,可否请公子应允,日后若民女有所求时,公子……能应允民女一事?”
她顿了顿,仿佛怕他不允,又急急补充道:“民女保证,所求之事,绝不违背道义,更……更不会为难公子!只是……只是”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恳求的颤抖,姿态放得极低。
“保留一个愿望?” 萧凛眯起了眼,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反复逡巡。这个要求,看似退了一步,实则更为狡猾。它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这个女子再次连接起来,与他心底那“别无所求”的愿望背道而驰。这是她的真心所求,还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
山洞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洞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喧嚣。萧凛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粗糙的草垫,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这要求模糊不清,后患无穷,应该立刻拒绝。可那股莫名的、想要在她身上打下烙印的执念,却如同毒蛇吐信,嘶嘶作响,驱使着他点头。
最终,那点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愿就此彻底斩断联系的隐秘心思占了上风。
“……好。” 萧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冷意,“……我应你。他日你若有所求,持此物为凭,我必践诺。”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通体温润、触手生凉的玉佩。那玉佩形制古朴,并无龙纹等明显标识,只在边缘刻着几道玄奥的云雷纹,玉质却是极上乘的和田青玉,价值不菲。
他并未递出,只是放在手边干燥的石面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沈青梧,带着无声的威压:“此玉,便是凭证。”
沈青梧看着那块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的玉佩,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前世,他什么都没留下。今生,这块看似普通的信物。命运似乎换了个方式,依旧将一道枷锁递到了她面前。
她强忍着心头的抗拒和寒意,慢慢挪过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冰冷的玉佩。玉质沁凉,她看也未看,迅速将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谢公子。” 她低着头,声音干涩。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鸟鸣,节奏奇异。
萧凛神色骤然一凝,侧耳倾听片刻,再看向沈青梧时,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我的人寻来了。今日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警告,“你当从未见过我,亦从未救过我。明白吗?”
“民女明白!民女今日只是进山采药,遇雨在此躲避,什么人都没见过!” 沈青梧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急切。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结果!
萧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脑海。随即,他不再言语,闭目凝神,等待救援。
沈青梧攥紧那枚冰冷的玉佩,蜷缩回角落,将头深深埋进膝盖。洞外的雨声依旧,而她的心,却比这山雨更加冰冷、混乱。一块玉佩,一个悬而未决的“愿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在洞外响起。沈青梧始终低着头,如同石化。她能感觉到有人迅速进入山洞,恭敬而利落地将萧凛抬起,匆匆离去。自始至终,再无人看她一眼,也无人与她说话。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沈青梧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冰冷的岩石贴着肌肤,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缓缓摊开紧握的手心。那枚青玉云雷佩静静地躺在掌心,玉质温润,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这不是恩赏,这是催命符!是未来可能用来救自己一命的唯一筹码,也是将她再次拖入漩涡的隐患!
她挣扎着爬起身,踉跄地走出山洞。雨势已小,天色依旧阴沉。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然后走到一株老槐树下,用尽力气在虬结的树根旁刨开一个深坑,毫不犹豫地将那枚玉佩埋了进去,仔细掩盖好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秘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着山下沈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前路。身后,埋玉之地,一片死寂。而京城的方向,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