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后角门吱呀一声轻响,惊动了檐下躲雨的麻雀。
沈青梧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裙摆沾满了泥泞,狼狈不堪地闪身进来。守门的陈婆子正倚着门框打盹,被她惊得一个激灵,待看清是她,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轻慢:“大小姐?您这是……淋着雨回来的?采个药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雨大,山路滑,摔了一跤。”沈青梧低着头,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不欲多言,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方小小的院落。
“哎哟,那可真是遭罪了!”陈婆子嘴上说着,却也没上前帮忙的意思,只是侧身让开,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径,消失在垂花门后,才撇了撇嘴,低声咕哝,“到底是庶出抬上来的嫡女……这气度,啧。”
沈府不大,父亲沈知节只是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毫不起眼。沈青梧的生母原是妾室,在她幼时病故,后来父亲续弦,继母张氏育有一子一女。张氏虽碍于礼法将沈青梧记在名下充作嫡女,但府中上下,谁不清楚这位大小姐的尴尬处境?不过是面上情罢了。
沈青梧对陈婆子的目光和闲言早已麻木。前世,她或许还会因这些轻慢而难过愤怒,甚至更渴望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可如今,她只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疲惫。
推开自己小院虚掩的房门,贴身丫鬟云枝正焦急地守在门口,一见她这副模样,眼圈顿时红了:“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担心死奴婢了!快,快换衣裳,仔细着凉!” 云枝是生母的丫鬟,是这府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沈青梧任由云枝帮她脱下湿冷的衣物,换上干净的素色寝衣。温热的水擦过冰冷的肌肤,带来一丝活气,却暖不进心底。她坐在妆奁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小姐……”云枝一边替她绞干头发,一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您……在山里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吓着了吗?” 她能感觉到小姐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死寂和惊悸。
沈青梧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前世临死前咳出的鲜血似乎又弥漫在眼前,浓烈的铁锈味仿佛就在鼻端。而更清晰的是山洞里,萧凛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与愠怒的眼睛。
“没什么,”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恐惧与恨意,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雨太大,路难走,又……遇到了野兽追赶,受了些惊吓。”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合理的解释。
云枝心疼地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只是动作更加轻柔:“小姐快喝碗姜汤驱驱寒,好好睡一觉,压压惊。”
一碗滚烫的姜汤下肚,辛辣的味道灼烧着喉咙,沈青梧才感觉自己冰冷的四肢百骸稍微回了一丝暖意。她躺在熟悉的床榻上,锦被柔软,却无法驱散那如影随形的寒意。
闭上眼,山洞里的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现。
——萧凛苍白却依旧凌厉的脸。
——他低沉带着压迫感的声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有所求?”
——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别无所求”。
——他眼中瞬间爆发的震惊与愠怒……
——还有最后,那块被深埋槐树根下、冰冷刺骨的青玉云雷佩。
前世,她就是在这样一场山雨后,怀揣着对那位“救命恩人”的朦胧仰慕和成为太子妃的隐秘憧憬,一步步走向深渊。那时的她,只觉得那人如高山之雪,清冷遥远,却忍不住心生向往,渴望靠近,哪怕只是仰望。那份小心翼翼的仰慕,曾是深宫里唯一支撑她的微弱暖光,最终却被他的冷漠和猜忌冻成了冰锥,刺穿了她自己。
今世,她再不敢了。
那份仰慕,早已在深宫的冰冷和死亡的绝望中消磨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求生本能。每一次回想起前世临死时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和窒息般的冰冷,都让她恨不得离那个男人十万八千里!她只想活着,自由地、离他远远地活着!
可是……他真的会放过她吗?那块埋下的玉佩,那个“保留”的愿望,真的能成为她未来的护身符,还是催命符?他离开时那深深的一眼,充满了探究和冰冷,绝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黑暗中无声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锦被,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和窥视感。
这一夜,沈青梧噩梦缠身。一会儿是萧凛冰冷嘲讽的眼神,一会儿是深宫幽暗的长廊,一会儿是咳出的鲜血染红了素帕……冷汗浸透了寝衣,她在惊悸中反复醒来,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雨声不知何时已停,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天,她强撑着起身,脸色依旧苍白,眼底的乌青更重了几分。她拒绝了云枝让她再歇歇的提议,如同前世一样,开始整理昨日采回的草药。只有这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草木,才能让她纷乱惊惶的心获得片刻的安宁。
午后,父亲沈文元下衙回来,竟破天荒地来了她的小院。
沈文元年近四十,面容清癯,带着几分书卷气,眉宇间却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郁结和谨小慎微。他看了一眼正在分拣草药的女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这副“不务正业”的样子不甚满意,但终究没说什么。
“昨日大雨,听说你进山采药,回来时颇为狼狈?”沈文元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关切,更像是一种例行的询问。
沈青梧心中一凛,放下手中的草药,垂首恭敬道:“是女儿不慎,雨后山路湿滑,摔了一跤,劳父亲挂心了。”
“嗯。”沈文元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像是斟酌着词句,才缓缓道,“你如今……也大了。行事需更稳重些。莫要总往那山野里跑,徒惹闲话。若有闲暇……不妨与你母亲和妹妹学学女红,或是读些《女诫》……”
沈青梧低着头,指尖冰凉。她知道,父亲并非真心关心她摔跤与否,而是担心她一个“嫡女”总抛头露面采药,失了体统,更怕惹来不必要的非议,连累他本就艰难的仕途。
“女儿知道了。”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文元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好生休息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小院。
沈青梧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头一片荒凉。这个家,从来不是她的依靠。前世的悲剧,父亲何尝不是推手之一?他默许甚至隐隐期待着她攀上东宫的高枝。
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酸楚,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找到离开京城办法、摆脱这一切的可能!那深埋的玉佩,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
她重新坐回药篓前,拿起一株晒干的远志。这草药,能安神益智。她需要清醒,需要智慧,在这步步惊心的棋局里,为自己谋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