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渗入骨髓,沈青梧蜷在沈府小院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医书上的药草图样。而太子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的阴影,让她寝食难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道旨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京中三品以下、六品以上官员府邸间激起了波澜。
“皇后娘娘懿旨:端淑公主年幼,需择品性端方、略通文墨之良家淑女入宫伴读,以资启迪。着合例府中适龄贵女,于三日后巳时初刻,入琼林苑听候遴选。”
旨意清晰明确,为的是年仅八岁的端淑公主萧明瑜择选伴读。这虽非攀龙附凤的捷径,却是难得的体面差事,能在皇后和年幼公主面前留个好印象,对家族亦是裨益。沈府门第不高不低,沈文元乃从五品员外郎,沈青梧与沈青黛皆在遴选之列。
沈文元难掩喜色,张氏更是铆足了劲为亲生女儿沈青黛张罗,新裁的鹅黄锦缎袄裙,精巧的点翠头面,务必让女儿光彩照人。至于沈青梧,张氏只随意丢给她一件半旧的藕荷色衣裙,料子普通,颜色也显旧,敷衍道:“你身子弱,穿暖和些便是,横竖是陪着黛儿走个过场。”
沈青梧捧着那件旧衣,指尖冰凉。入宫!又是入宫!那个她拼死也想逃离的地方!她看向父亲,眼中带着一丝微弱的祈求:“父亲,女儿才疏学浅,性情沉闷,恐难当公主伴读之责……”
“住口!”沈文元眉头紧锁,不耐地打断,“此乃恩典!岂容你推三阻四?安心跟着你母亲和妹妹去,谨言慎行,莫要惹祸!” 家族的脸面,远比女儿更重要。
三日后,琼林苑。
虽值冬日,苑内因引了温泉水汽,暖意融融,几株早梅凌寒绽放,暗香浮动。数十位官家小姐盛装而来,姹紫嫣红,环佩叮当,聚在苑中开阔的“撷芳亭”附近。气氛看似和乐,实则暗流涌动,各家女儿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手。
沈青黛穿着簇新的鹅黄衣裙,娇艳如春日嫩柳,很快便与几位相熟的小姐攀谈起来,笑语嫣然。沈青梧则穿着那身半旧的藕荷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默默跟在张氏身后,垂首敛目,将自己缩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只盼这场遴选快些结束。
皇后娘娘端坐撷芳亭主位,雍容华贵。她身侧坐着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身着粉嫩宫装,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亭外众人,正是端淑公主萧明瑜。而让沈青梧瞬间血液凝固的是,太子萧凛竟也在亭中作陪!他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姿态闲适地品着茶,偶尔与皇后低语两句,那不经意间扫过人群的目光,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让满园喧闹都低了几分,但还是有几位胆大的偷偷打量着萧凛
沈青梧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心脏骤停!她猛地低下头,袖中的手死死攥住那包早已备好的提神香粉,冰冷的触感勉强唤回一丝神智。她将自己藏得更深,祈祷那目光不要停留。
遴选开始,皇后温言问询各家女儿,公主则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小姐们或展示绣工,或背诵《女则》、《女诫》,或表演简单的琴曲,内容皆中规中矩,合乎“端方淑女”之仪。沈青黛也上前背了一段《女诫》,声音清脆,姿态得体,得了皇后一句温和的赞许。
沈青梧始终如同隐形人,垂首肃立,只盼这煎熬快些过去。
然而,变故陡生。
一位站在前排、衣着华贵的小姐,许是紧张,又或是裙摆过长,起身回座时一个踉跄,手中捧着的热茶竟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直直泼向角落里的沈青梧!
“啊!”惊呼声四起。
滚烫的茶水带着茶叶,尽数泼洒在沈青梧的肩头和前襟!那半旧的藕荷色衣料瞬间湿透,晕开大片深色的、狼狈不堪的茶渍,几片茶叶滑稽地粘在上面,但她到底是沈家嫡女,气质、容貌还是一点也不输的。
灼痛从肩颈传来,沈青梧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亭中那几道尊贵的视线,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那身本就寒酸的旧衣,加上这刺目的污渍,让她在满园锦绣中显得格外狼狈和……碍眼。
肇事的小姐吓得花容失色,连声道歉。张氏和沈青黛也变了脸色,又惊又恼,觉得丢尽了脸面。
撷芳亭内,皇后微微蹙眉。年幼的端淑公主也惊讶地捂住了小嘴。
就在这片尴尬的死寂中,一个冰冷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玉磬,清晰地响起:
“沈员外郎家的……小姐?” 萧凛的目光终于精准地锁定了她,语气平淡无波,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看来沈大人近来,不仅教导女儿‘端庄娴静’颇有心得,连这‘艰苦朴素’之风,也贯彻得颇为彻底?” 话语轻飘飘,却字字如刀,不仅点出她衣着的寒酸狼狈,更将“教导无方”的帽子扣在了沈文元头上!
亭外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和窃窃私语。沈文元若在此,怕是要当场晕厥。
巨大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青梧。肩头的灼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瘫软下去。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缓缓上前两步,对着亭中方向,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沙哑颤抖:
“臣女……沈青梧,参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臣女失仪,惊扰贵人,罪该万死。” 她不敢辩解衣着,只认“失仪”之罪。
萧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跪伏在那里,湿透的肩头洇出深色水痕,脖颈脆弱地低垂着,露出的一小段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看着她这副狼狈不堪、承受着众人嘲笑与轻蔑的模样,他心中却盘踞起莫名的烦躁。
看着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还有她因忍耐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肩头,看着她即使如此境地依旧强撑着不肯彻底崩溃的脊背……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又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异样。
“起来吧。”萧凛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诛心之言并非出自他口,“不过一杯茶,何至于‘万死’。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被茶水污损的衣襟,“宫闱之地,自有仪轨。沈小姐日后……还需更‘注意’些才是。” “注意”二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带着冰冷的警告意味。
“谢……谢殿下恩典。”沈青梧的声音干涩,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膝盖和肩头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袖中的香粉包已被冷汗浸透。
她退回到角落,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底。周围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得她体无完肤。
就在这时,一直好奇看着这一切的端淑公主萧明瑜,忽然扯了扯皇后的衣袖,小声问道:“母后,那位姐姐……她的衣服被弄脏了,她冷吗?她的肩膀疼不疼呀?” 孩童的声音清脆稚嫩,带着纯然的关切,在这片充满审视与嘲弄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温暖。
皇后微微一怔,看向沈青梧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在那样的当众羞辱和狼狈之下,这沈家女儿竟能强撑着不失礼数,未曾失态,这份超出年龄的隐忍和镇定,倒是难得。再思及太子方才刻意的行为……皇后心中有了计较。
“沈氏青梧,”皇后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安抚的力量,“上前来。”
沈青梧心头一紧,只得再次上前,垂首听命。
皇后看着她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温声道:“方才之事,非你之过。本宫见你言行有度,处变不惊,颇有韧性。明瑜年幼,正需稳重之人陪伴引导。你可愿入宫,陪伴公主读书习字?”
如同晴天霹雳!
沈青梧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恐惧!入宫?伴读?这意味着她要长期留在这虎狼之地。
她下意识地看向太子萧凛。他依旧端着茶盏,神色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拒绝?抗旨是死罪!她根本没有选择!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看着皇后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小公主纯真好奇的眼神,最终,只能深深拜伏下去,声音艰涩,如同从齿缝中挤出:
“臣女……沈青梧,叩谢皇后娘娘恩典。愿……尽心竭力,侍奉公主。”
“好。那三日后便入宫吧。”皇后满意颔首。
旨意落定,满园哗然。沈青黛嫉妒得几乎咬碎银牙,张氏脸色铁青。沈青梧却如同失了魂魄般站在那里,肩头的湿冷和灼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琼林苑的暖意驱不散她心底的寒冰,那巍峨的宫门,在她眼中已化作吞噬一切的巨兽。
离宫时,她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身后是金碧辉煌的牢笼,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袖中的香粉包早已被揉碎,清冽的气息也压不住那灭顶的绝望。一滴冰冷的泪无声滑落,混着衣襟上早已冷却的茶渍,一同坠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