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如同钝刀割肉。
沈府内,张氏为沈青黛置办入宫谢恩行头的喧闹,沈文元“谨言慎行”的冰冷叮嘱,都成了压垮沈青梧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沉默地收拾着寥寥几件衣物,将那本《百草图鉴》深深埋入包袱底层。袖中,那包提神香粉已被冷汗浸透,气味刺鼻。
第三日清晨,宫里的青帷小轿停在沈府侧门。没有告别,只有张氏隐含的轻蔑与沈青黛淬毒般的嫉妒目光。沈青梧如同木偶般踏入轿中。轿帘落下,隔绝过往,前方是朱墙金瓦、深不见底的巨兽之口。
宫门巍峨,在铅灰色天幕下投下噬人的阴影。轿止于第二道宫门。引路太监尖细的嗓音刮过耳膜:“沈姑娘,下轿步行。宫规森严,非恩旨不得乘轿入内苑。”
寒风如刀,瞬间割透沈青梧单薄的藕荷色夹袄。肩头烫伤在冷风刺激下针扎般锐痛。她跟在太监身后,踏入漫长死寂的甬道。两侧朱墙高耸,隔绝天光,脚下的金砖冰冷光滑,脚步声在空旷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敲在濒临崩断的神经上。空气里是陈腐的檀香、尘土与铁锈般的肃杀,沉重得令人窒息。
“撷芳殿”——年幼端淑公主萧明瑜的居所,亦是她沈青梧的囚笼。
“沈姑娘,西厢是您的住处。”面容刻板如石雕的严嬷嬷(姓严)一指那间清冷屋子,目光如冰锥,“公主殿下晨省未归。姑娘且安顿,牢记本分。宫中非外头,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每个字都淬着寒意。
“是。”沈青梧垂首,声音干涩如砂砾。厢房空荡,一床一桌一椅,窗外几竿覆雪翠竹在寒风中瑟缩。她放下包袱,指尖冻得麻木。没有时间恐惧,只有适应这吃人的牢笼。
约莫一个时辰,轻快的脚步声与孩童笑语刺破沉寂。
“沈姐姐!沈姐姐来了吗?”
一团粉色的云雀裹着狐裘冲进殿内,正是萧明瑜。小脸冻得通红,乌亮的大眼锁定廊下的沈青梧,带着不设防的亲近:“你就是母后找的伴读姐姐?我是明瑜!你肩膀还疼吗?” 小手甚至想碰触她的伤处。
这纯粹的关切,像火星溅入冰原。沈青梧压下心头的酸涩,扯出一个笑容,蹲身恭敬道:“回公主殿下,臣女无碍。”
“太好啦!”萧明瑜雀跃,随即小嘴一撇,“严嬷嬷说你要教我读书认字,规矩好多……好没意思!姐姐会讲故事吗?会认花吗?暖房有好多漂亮的花,嬷嬷都不让我玩!” 娇憨的抱怨,是这深宫唯一的活气。
沈青梧紧绷的神经被这童真稍稍牵动。“臣女略知一二。”她轻声应道,试图抓住这微光。
“快来看!”萧明瑜拉着她冲进温暖的书房,献宝般捧出上好的宣纸彩墨,“姐姐教我画花!”
书房温馨,书架整齐。沈青梧被公主的热情感染,暂时忘却了头顶悬着的利剑。她执起笔,沾了点朱砂,在洁白的宣纸上勾勒一朵红梅的轮廓,轻声讲解。
光线骤然一暗!
一股冰冷、沉重、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实质般倾轧而下,瞬间冻结了书房内所有暖意!
沈青梧执笔的手剧颤,一滴浓稠的朱砂墨汁猝然坠落,“啪”地砸在刚勾勒好的红梅旁,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刺目狰狞的污红。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血液凝固!无需回头,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已昭示来者!
萧明瑜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怯怯望向门口:“太……太子哥哥。”
沈青梧僵硬转身,垂首,深福,声音抖得不成调:“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她能感觉到睫毛在疯狂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翅。
萧凛一身玄墨常服,外罩墨色大氅,立于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并未踏入。他深邃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先掠过妹妹不安的小脸,随即精准地钉在沈青梧身上。从她低垂的发顶,到她因恐惧而微颤的肩膀,最终,定格在她手中那支滴着污红墨汁的笔,以及桌案上那张被彻底毁去的画稿。
“明瑜,”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一切的清寒,“习字学画,首重专注凝神。嬉笑喧哗,心浮气躁,如何进益?” 语似教导公主,那冰冷的视线却如枷锁,死死锁住沈青梧。
他目光转向她,再无半分温度,只有审视与苛责的冰棱:“沈伴读,母后允你入宫,是期你启迪公主,导其向学。你却在此——”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彩墨与污损的画稿,吐出淬毒的四个字,“玩物丧志?” 字字如冰锥!
“更污损书案,行止失仪!”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如此轻浮懈怠,何以担伴读之责?宫闱重地,规矩森严,岂容你这般放肆僭越?!”
玩物丧志!轻浮懈怠!放肆僭越!
应公主所求的画画,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状!一滴不慎的墨汁,成了她“失仪”“僭越”的铁证!句句诛心,字字将他置于绝对权威的审判席,将她钉死在“罪人”的耻辱柱上!
屈辱与恐惧如同冰海倒灌,瞬间淹没了沈青梧。她脸色惨白如金纸,指尖冰寒刺骨,几乎握不住那支重逾千钧的笔。肩头旧伤在巨大的精神碾压下爆发出尖锐的疼痛。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臣女…知罪。”声音破碎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臣女定当谨遵殿下训示,恪守宫规,尽心侍奉公主。” 辩解是徒劳。他的意志,即是这深宫的天条。
萧凛看着她低垂的、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脖颈,看着她紧握到骨节惨白的手,看着她那副卑微到尘埃里、不堪一击的模样。心中那股因她“不识抬举”而起的烦躁,终于找到了畅快的宣泄口。掌控的快意如同冰冷的毒液,流遍四肢百骸。
他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眼前之人,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不再多看她一眼,仿佛那卑微的姿态污了他的眼。目光转向萧明瑜,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明瑜,静心课业。莫让些不知所谓的人,扰了你的心性。” 言罢,墨色大氅在门口划出一道无情的弧线,转身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渐行渐远。书房内死寂如坟。
沈青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如同冰封。那滴晕开的朱砂红,在她模糊的视线中不断扩大,吞噬了那朵未成的红梅,也吞噬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肩头的剧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这深宫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枷锁的腥气。那个男人的每一次“注意”,都是精准落下的冰刀。
“姐姐……”萧明瑜怯怯地拉她衣袖,小脸满是困惑与不安。
沈青梧缓缓直起身,对上公主清澈的眼,勉强扯动嘴角,却挤不出半分笑意,只哑声道:“公主……我们继续。” 她拿起一张崭新的宣纸,指尖冰寒彻骨。窗外寒风呼啸,卷过宫阙飞檐,发出凄厉的呜咽。深宫的第一日,便在太子冰冷无情的“规矩”与刻毒入骨的“审视”下,烙印下永不磨灭的绝望与卑微。活下去的代价,是每一寸血肉都被钉在这金瓦朱墙的刑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