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鱼开始期待每天的黄昏。
梧桐树下的长椅成了她的秘密基地。每天放学后，她都会攥着练习册，踩着夕阳的影子跑过去，苏宁州总是已经在那里了，有时在看书，有时在做题，看见她来，就会抬起头，眼里盛着柔和的光。
他讲题时很专注，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谭鱼偶尔会走神，看他握笔的手指如何灵活地在纸上跳跃，看阳光如何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这里又错了。”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草稿纸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纸页传过来，谭鱼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哦……哦。”她低下头，重新演算，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腔。
苏宁州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等着。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替她掩饰窘迫。
日子在笔尖划过的沙沙声里慢慢淌过，辛夷镇的天一直晴着，连空气里都带着点暖烘烘的味道。谭鱼的数学草稿纸用得飞快，上面的红叉渐渐少了，偶尔还能得到苏宁州一句“这里做得不错”的肯定。
那句话像颗糖，能让她甜一整天。
这天黄昏，讲完最后一道题，苏宁州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
是颗用玻璃糖纸包着的糖，阳光照在糖纸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给我的？”谭鱼愣住了，指尖悬在半空，不敢接。
“嗯。”他点点头，把糖往她面前递了递，“奖励。”
“奖励？”
“刚才那道题，你一次就做对了。”他说得很自然，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谭鱼的心跳漏了一拍。
长这么大，她很少收到“奖励”。考试进步了，父母只会说“别骄傲”；帮家里干活，是“理所当然”；连小时候画的画被邻居夸了，奶奶也只会补充一句“女孩子家，心思别总放在这些没用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颗糖，糖纸在手里硌出小小的纹路，却暖得惊人。
“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苏宁州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收拾好练习册站起身：“不早了，我送你到巷口。”
这次谭鱼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谭鱼攥着口袋里的糖，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点小小的凸起，像揣了颗会发光的星星。
快到巷口时，迎面走来几个穿着流里流气的男生，是隔壁职高的，谭鱼以前见过他们在校门口堵人要钱。
她下意识地往苏宁州身边靠了靠，脚步也慢了下来。
那几个男生注意到了他们，吹了声口哨，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斜眼看着谭鱼：“哟，这不是谭家那个倒霉蛋吗？怎么，傍上好学生了？”
谭鱼的脸瞬间白了，攥着口袋里的糖，指节泛白。
“嘴巴放干净点。”
苏宁州的声音冷了下来，和平常讲题时的温和截然不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锐利。他往前站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把谭鱼挡在了身后。
黄毛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清瘦的男生敢跟他叫板，嗤笑一声：“怎么？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她配不配——”
话没说完，苏宁州已经抬手，攥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腕。他的动作不快，力气却不小，黄毛“嗷”地叫了一声，脸都憋红了。
“滚。”苏宁州的声音很低，眼神沉得像结了冰。
另外几个男生见状，有点怵了，拉着黄毛往后退：“算了算了，走了走了。”
黄毛被拽着走，还不忘回头骂骂咧咧：“等着瞧！”
人走远了，谭鱼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从苏宁州身后探出头，看见他松开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你没事吧？”他转过身，语气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
“我没事。”谭鱼摇摇头，眼眶有点发热，“谢谢你。”
“他们再找你麻烦，告诉我。”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别自己扛着。”
谭鱼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夕阳落在他脸上，把他下颌线的弧度勾勒得格外清晰，刚才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此刻想起来，竟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走到巷口，谭鱼停下脚步，把那颗糖从口袋里掏出来，递还给苏宁州：“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她怕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甜。
苏宁州的目光落在她捏着糖的手上，那只手很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有点洗东西留下的红痕。
“拿着吧。”他没有接，“是你的。”
他的语气很笃定，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谭鱼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夕阳下亮得惊人，像藏着片融化的星光。她攥紧了那颗糖，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看见她回来，头也没抬：“今天怎么这么晚？又去哪里野了？”
“在学校问同学题。”谭鱼低着头换鞋，把那颗糖小心翼翼地塞进校服口袋最深处。
“问谁？能有什么用？”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惯有的嘲讽，“我看你也就这样了，以后跟你爸去工地上搬砖算了。”
谭鱼没说话，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刚才被黄毛嘲笑的难堪，母亲刻薄的话语，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糖，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着细碎的光。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里面是颗透明的水果糖，放在嘴里，清甜的橘子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酸，却意外地让人平静。
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像一道暖流，慢慢淌进心里，驱散了那些冰冷的情绪。
她想起苏宁州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说“拿着吧，是你的”，想起他讲题时认真的侧脸。
也许……也许她并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有人愿意花时间教她做题，有人会因为她做对一道题而给她奖励，有人会在她被欺负时站出来保护她。
谭鱼含着糖，靠在墙上，慢慢抬起头。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带着点微凉的温柔。
她把那张玻璃糖纸小心翼翼地抚平，夹进了数学课本里——夹在第一页，那里印着“数学”两个字，曾经让她无比恐惧，现在却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藏在书里的星星。
第二天去学校，谭鱼在走廊里遇到了林薇。
那个曾经跟她说过几句话，后来又在背后议论她的同桌。林薇看见她，眼神闪了闪，有点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谭鱼低下头，想从她身边绕过去，却被拦住了。
“谭鱼。”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昨天……我看到苏宁州送你回来。”
谭鱼愣了一下，没说话。
“你别跟他走太近了。”林薇压低了声音，“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而且……而且好多人都在说你的闲话。”
谭鱼抬起头，看着林薇，忽然问：“说我什么？”
林薇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避开了她的目光：“就……就说你想攀高枝，说你……”
“说我配不上他，是吗？”谭鱼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林薇愣了愣，点了点头。
谭鱼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
“没关系。”她说，“我觉得，配不配得上，不是别人说了算的。”
说完，她绕过林薇，径直往教室走去。脚步很轻，却很稳。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愣住了。她总觉得今天的谭鱼好像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只是那背影里，好像少了点以前的怯懦和瑟缩，多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谭鱼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开数学课本。夹在第一页的玻璃糖纸在晨光下闪着光，像在跟她打招呼。
她拿出草稿纸，深吸一口气，开始演算昨天苏宁州教的那道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清晰而坚定。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落在纸上，把那些公式和符号都照得暖融融的。
谭鱼抿了抿唇，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橘子甜。
她想，今天黄昏，要告诉苏宁州，她又做对了三道题。
也许，还可以问问他，喜欢什么口味的糖。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带着点浅浅的期待，像含在嘴里的糖，甜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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