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的日子像握不住的沙，总在不经意间溜走。
辛夷镇的晴天终于到了头。这天早上，谭鱼出门时还只是阴着天，早读课上，窗外就滚过几声闷雷，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砸在玻璃上，很快就连成了线。
是辛夷镇特有的那种黏腻的雨，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冷。
谭鱼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她最怕这样的雨天。记忆里所有糟糕的事，好像都发生在这样的天气里——被父亲失手推倒在泥地里，被同学抢走雨伞淋成落汤鸡，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撕碎作业本……
雨声越来越大，敲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什么，谭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谭鱼！”
老师的怒吼像惊雷一样炸在耳边，她猛地回神，发现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黑板上写着一道刚出的题，老师手里的粉笔头正指着她。
“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谭鱼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那道题她昨天刚跟苏宁州练过，步骤明明记得很清楚，可此刻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哑巴了？”老师的脸色铁青，“上课走神，作业抄袭，我看你根本就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四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心里。
谭鱼低下头，盯着桌上的课本，雨水打在玻璃上的痕迹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泪痕。周围传来压抑的笑声，她能想象出那些人脸上的嘲讽。
“给我站到后面去！”老师厉声说，“好好反省反省！”
谭鱼攥紧了衣角，慢慢站起身。膝盖有点发软，她扶着桌子站稳，一步一步挪到教室后排的角落。背对着全班同学，冰冷的墙壁贴着后背，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低着头、缩着肩膀的影子，渺小得像粒尘埃。
原来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谭鱼几乎是立刻冲出了教室。走廊里积了水，她没注意，一脚踩进去，帆布鞋瞬间湿透，冰凉的水顺着鞋缝钻进袜子里，冻得她脚趾发麻。
她不想去梧桐树下了。
这样的雨天，连呼吸都带着股霉味，她不想把这种糟糕的情绪传染给苏宁州。也许他说得对，雨会停，可停了又怎么样呢？下一次的雨，总会来得更猛。
她缩着肩膀往校门口走，雨水打湿了头发，贴在脸颊上，冰凉刺骨。刚走出校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卫室的屋檐下。
苏宁州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怀里抱着两本练习册，正望着校门口的方向。看见她出来，他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不等我？”他把伞往她这边倾了倾，遮住了所有的雨丝。
谭鱼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我今天不想做题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盖得几乎听不清。
苏宁州看着她，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眶红红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没问为什么，只是把手臂上的校服外套递过来：“穿上，别着凉。”
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皂角香。谭鱼没接，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冷。”
她怕自己不配穿这么干净温暖的衣服。
苏宁州没再坚持，只是把外套重新搭回手臂，伞却往她这边又挪了挪，自己的半边肩膀露在了雨里，很快就被打湿了。
“去哪？我送你。”他问，语气很温和，没有丝毫不耐烦。
谭鱼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点哭腔：“我想回家。”
“好。”他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撑着伞，陪她往巷口走。
两人并肩走在雨幕里，伞下的空间很小，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谭鱼低着头，看着两人交叠的影子被雨水泡得模糊，脚步越来越慢。
“对不起。”她忽然说，声音很轻，“我是不是很笨？”
苏宁州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下积起小小的水洼。他的眼睛很亮，穿透雨幕，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不笨。”他说，语气很认真，“你只是还没找到方法。”
“可是……”谭鱼咬着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雨水滑过脸颊，“老师说我无可救药，我爸妈说我这辈子都没出息，他们都看不起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他们说的是不是对的？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活着？”
这句话问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原来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在这样的雨天里，会忍不住跑出来。
苏宁州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上前一步，把伞往她头顶又推了推，自己的大半身子都暴露在雨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额角滑落，滴在他的锁骨上。
“不准说这种话。”他的声音有点发紧，眼神却异常坚定，“他们说的都不算。”
谭鱼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不耐，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认真，像在宣誓一样。
“谭鱼，”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看好，你活着就算被全世界否定，那又怎么样？”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的睫毛湿漉漉的，却挡不住眼里的光。
“就算这样又如何，”他说，声音穿过雨幕，清晰地落在她耳里，“你还有我。”
“只要我在，从此你的世界里，便永远都是晴天。”
那一刻，雨声好像突然停了。
谭鱼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嘴唇还在动，说着什么，可她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却跳得异常清晰，每一下都像在敲打着什么坚硬的外壳。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却能清楚地看到苏宁州眼里的光，那光穿过漫天雨幕，直直地照进她心里，驱散了所有的湿冷和阴霾。
原来真的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成为她的晴天。
谭鱼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不是因为难过，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像被雨水浇过的种子，在心底猛地发了芽。
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苏宁州的衣袖。他的袖子被雨水打湿，带着点凉意，却异常安稳。
“苏宁州……”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苏宁州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他把伞往两人中间又倾了倾，彻底遮住了外面的风雨。
“别怕。”他说，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我在。”
雨还在下，可伞下的世界，却好像真的放晴了。
谭鱼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很长，包裹着她的，把所有的冰冷都隔绝在外。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上来，暖得像要把她整个人都融化。
也许辛夷镇的雨总也下不完，也许那些糟糕的日子还会再来。
但这一刻，谭鱼忽然不怕了。
因为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世界里，真的有了一个晴天。
一个只属于她的，苏宁州带来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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