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
六月的最后一天,天还没亮就被乌云压得死死的。铅灰色的云团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坠在屋檐上,连风都裹着湿冷的潮气,刮过巷口时卷起满地碎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雨已经下了三天。院角的青石板缝里积着水,踩上去能溅起半指高的水花。
江明远最近搬回了江宅,说是为了好养病,他现在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能干些简单务活。
沈清梨约好了今天去看他,出门时,雨势大了些。她撑着伞往江宅走,伞骨被风刮得微微发颤,伞沿的雨水顺着边缘往下滴,很快打湿了她的袖口。街上的铺子大多没开门,只有街口的面摊支着油布棚,锅里的面汤冒着白气,却没几个食客。
这样的鬼天气,连挑担的货郎都歇了工。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连脚步都显得格外沉。
快到江宅时,远远就看见张妈在门口张望。她手里拿着块干布,见沈清梨过来,忙上前接过食盒,又用布擦了擦她肩上的水珠:“小姐可算来了,这雨下得人心里发慌。先生今早还问了两回,说怕你路上不好走。”
沈清梨回了一句便跟着她往里走,廊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廊柱上的漆皮因为连日潮湿,洇出了几道深色的印子。进了正屋,就见江明远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捏着本翻开的书,却没怎么看——窗玻璃被雨水蒙了层雾,他正望着外面的雨帘出神,听见动静才回头,脸上露出些笑意:“清梨来了?快坐,刚让张妈烧了姜茶。”
“江老爷,”沈清梨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清甜的山药香冲淡了屋里的潮气,“我做了点软和的糕,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江明远拿起一块糕咬了小口,慢慢点头:“好吃,比外面铺子卖的软,正好我这牙口不争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又看向沈清梨,语气里带着点了然,“昀儿今日没来?”
沈清梨端起张妈递来的姜茶,暖意顺着杯壁传到指尖,她轻轻嗯了声:“昨日我去绣庄时,碰见铺子的伙计了,说他今早要去码头对账——最近雨大,好几船货都滞在港里,他得去盯着卸船,怕出差错。”
江明远听着,轻轻叹了口气。他抬手揉了揉膝盖——阴雨天旧伤总犯,连带着腿都有些发沉:“这孩子,就是太较真。前几日我还跟他说,码头的事让账房多盯点,他偏不,非得自己去。”他望着窗外的雨,眉头轻轻蹙了下,“你看这雨,下了几天没停,码头的低洼处怕是早淹了,他那性子,说不定又要在雨里待上大半天。”
沈清梨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雨丝砸在院中的芭蕉叶上,叶子被打得弯下腰,水珠顺着叶脉往下滚,在泥地里积起一小片水潭。她拿起块糕递过去,笑着岔开话题:“您别担心,他做事有分寸。对了,前几日听您说想喝的莲子羹,我下次来给您带来。”
江明远接过糕,点了点头,却没再多说什么。屋里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不断,偶尔夹杂着远处隐约的雷声——那雷声很闷,像从地底滚上来似的,隔着雨幕传来,听得人心里发紧。张妈在一旁收拾碗筷,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瓷勺,勺子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样的天气里,竟显得格外突兀。
沈清梨陪着江明远坐了会儿,又帮他读了两首诗。雨还没停,反而更密了,窗玻璃上的雾越来越厚,连院中的芭蕉都快要看不清了。她看了看天,起身道:“老爷,雨太大,我得早点回去,免得晚了路上不好走。”
江明远点点头,让张妈拿了把新伞给她:“这伞结实,你拿着用。”
沈清梨应着,接过伞往门口走。刚出正屋,就见廊下的积水已经漫到了台阶边,风裹着雨丝往衣领里钻,冷得人打了个哆嗦。
走在街上时,雨势又急了些。伞沿的雨水顺着袖口往下淌,很快湿透了里面的衬布。远处的码头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吆喝,夹杂着木板碰撞的声响,被雨声盖得断断续续。沈清梨加快脚步,心里却莫名发慌——这雨下得太邪性,连空气里都像是裹着股不安的气息,她总觉得,这样的天气里,怕是要出些什么事。
七月六日。
鸡叫头遍时,沈清梨是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阳光晃醒的。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推开窗的瞬间,竟有些不敢相信——连日压在头顶的铅云全散了,天蓝得像被水洗过,连风都换了模样,裹着草木的清香往屋里钻,吹得挂在晾衣绳上的绣帕轻轻晃。
院角的青石板早没了积水,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水痕,被阳光晒得泛白。她把前几日没晒干的被褥抱出来,铺在院里的竹架上,棉絮吸着阳光,很快就暖融融的,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干爽的味道。
刚收拾好院子,就听见巷口传来货郎的铃铛声——这声音前几日被雨声盖得严严实实,如今响起来,倒让整条巷子都活泛了。
沈清梨照往常般上下工,酉时三刻,她回到家,因为劳累瘫倒在床上,不知不觉中她竟睡了过去。
夜半。
沈清梨是被一声巨响炸醒的。
那声音来得太突然,像半空劈下道惊雷,震得窗棂都在颤。她猛地坐起身,屋里还浸着白日晒过的暖香,此刻却被这声巨响劈得荡然无存。窗外的月光原本好好铺在院角,这会儿竟像是被惊着了,藏进云里,连带着屋里都暗了大半。
她摸黑抓过外衣裹在身上,鞋都没穿稳就往门口跑。手刚触到门栓,又一声闷响传来,这次离得更近,震得院中的竹架都晃了晃,晾着的绣帕掉在地上,沾了层夜露。
推开门的瞬间,巷子里已经乱了。隔壁的王婶抱着孩子往巷口跑,头发散着,声音发颤:“是炮!是炮声!”几个男丁举着煤油灯往东边跑,灯芯晃得厉害,光在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影。有人边跑边喊:“去城头看看!是不是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他们不是一直在东北一带,怎么会...
沈清梨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门框的手指泛了白。她往东边望,北平城的方向竟泛着点橘红的光,那光不是灯笼的暖,是带着焦灼的亮,隔着头道巷就能听见隐约的枪声,“砰砰”地响,像砸在人心上。
“姑娘!”对门的李伯扛着锄头跑过来,脸上满是急色,“你可别站在这儿!方才我在街口听人说,日本人在城外放炮呢!说是城防的兵跟他们交上火了!”
“日本人?”沈清梨的声音有些发紧,她想起前几日江明远说的,码头货船滞港时,有伙计提过看见挂着太阳旗的船在近海游弋,当时只当是寻常商船,如今想来,竟是早有预谋。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穿短打的青年插了话,他是码头的搬运工,前几日还跟江昀一起卸过货,此刻脸涨得通红,“这群东洋鬼子!早在东北就占了咱们的地!民国二十年那阵,沈阳城一夜就没了!多少人有家不能回,冻饿在路边!如今竟还敢往北平来!”
这话像根刺扎进沈清梨心里。她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东北的黑土地有多肥沃,长白山的人参有多金贵,可自从来了日本人,那些地被占了,矿被挖了,连孩子都不敢在街上跑——怕被抓去做苦力,怕被当成靶子练枪。
去年她去天津送绣活,见过逃难来的东北人,穿得破破烂烂,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说起家乡就掉眼泪:“房子被烧了,爹娘没来得及跑,就……”
又是一声炮响,比之前更响,震得脚下的石板都麻了。东边的红光更亮了,隐约能听见人群的哭喊,混着枪声,在夜里漫开来。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有人抱着包袱往西边跑,说要去乡下躲躲;有人攥着菜刀站在门口,眼里是又怕又恨的光。
“城防的兵能顶住吗?”有人小声问,声音里满是不安。
“不好说啊…”李伯叹了口气,手里的锄头攥得更紧,“听说日本人的炮厉害得很,城外的工事怕是顶不了多久。咱们这城,能不能守住…”
听到此,沈清梨攥着门框的手慢慢紧了些,指节泛白,她怕这炮声终会碾过城墙,把眼前的街巷也变成一片火海。
“快看!东边的光好像没往这边漫!”有人忽然喊了一声。
沈清梨顺着声音望过去,北平城方向的橘红依旧亮着,却像被一道无形的线拦着,只在远处烧着,没往街巷这边扩半分。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枪声竟弱了些,连炮声都隔得远了,倒像是往城东北边移了去。
巷口跑回来个气喘吁吁的后生,是方才往城头去的其中一个,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里带着点松快,又掺着气:“大伙别慌!日本人没往咱们这边来!他们的炮都对着宛平城那边呢!城防的兵在卢沟桥跟他们耗着,没让鬼子往咱们这片区闯!”
“宛平城?卢沟桥?”李伯皱着眉重复了一遍,“那鬼子怎么不往咱们这边打?难不成是怕了?”
“哪是怕了!”后生蹲在地上喘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窝头咬了口,“我在城头听兵爷说,鬼子这次是奔着卢沟桥来的,想占了那桥,好顺着路往北平城里钻。咱们这片区离卢沟桥远,他们暂时没顾上——不过兵爷也说了,这只是暂时的,鬼子贪心,指不定啥时候就挪过来了!”
这话让刚松了点气的人群又静了下去。沈清梨却突然想起江昀还在码头,码头离城边不远,会不会受牵连?正想着,就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着粗重的喘息。
“沈清梨!”
是江昀的声音!沈清梨猛地抬头,就见江昀披着件湿透的短褂,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和水,快步往这边跑。他看见沈清梨站在门口,脚步更快了些,到了跟前才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喘气:“你没事吧?我在码头听见炮声,怕你有事。”
“我没事,”沈清梨上前帮他拂了拂肩上的泥,声音还有点发颤,“你怎么样?码头那边没出事吧?”
“码头没事,”江昀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炮声没往那边去,就是工人们都慌了,我把他们安抚好才回来。对了,我刚在巷口碰见去江宅报信的伙计,说爹那边也没事,张妈把门窗都关紧了,就是爹放心不下你,让我回来看看。”
沈清梨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眼眶却有点发热。她拉着江昀往屋里走,把方才巷子里的事说了遍,又提起东北的惨状,声音低了些:“还好鬼子没往这边来,不然咱们这巷子,怕是也保不住。”
江昀坐在凳上,接过沈清梨递来的热茶,双手捧着杯子暖手,眉头却没松开:“没往这边来不代表安全。你想,他们敢在卢沟桥开炮,就敢往别的地方闯。东北就是例子,二十年那阵,谁能想到他们一夜就占了沈阳?如今他们盯着北平,咱们这日子,怕是再也回不到之前那样了。”
屋外的炮声已经很淡了,只有偶尔传来一声闷响,像远处的雷声。巷子里的人渐渐散了,有人回去关紧门窗,有人坐在门口守着,手里还攥着家伙。月光又从云里钻了出来,铺在石板路上,却没了往日的温柔,反倒透着股冷意。
沈清梨坐在江昀身边,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明白——鬼子没闯进来,不是因为他们仁慈,只是因为他们的目标暂时不在这。这一夜的炮声,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怕是要在提心吊胆里过了。
已是午夜,江昀打算先在沈清梨这里打地铺凑活一宿保护她,刚躺下没一会就听见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昀。”
“我在,怎么了?害怕吗?”
沈清梨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死状,声音竟也带了几丝颤抖,“别离开我...”
“嗯。不离开你。”
“不离开。”
相信我,这次不会再重蹈覆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