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浸骨的黎明,徵宫紧闭的大门终于再次开启。宫远徵站在门内,晨光勾勒出他过分单薄却挺直的轮廓,脸色比阶前凝结的白霜更冷。他看着门外那个几乎冻成冰雕却依旧固执挺直的身影,眼底翻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像在看什么甩不掉的秽物。最终,那刻薄的唇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讥诮如同淬毒的冰针:
“骨头倒是硬”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淬满了寒意,“既然你这么想当条看门狗,那就留下。滚去最西边的杂物院,别让我看见你碍眼!”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甩下一块冰冷的石头。他再未多看一眼,拂袖转身,墨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后深沉的阴影里,留下那扇沉重的门,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
金惜的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唯有心脏还在胸腔里微弱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刺骨的寒意。她慢慢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看门狗……她咀嚼着这三个字,舌尖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苦涩。但她没有动,直到那扇门彻底隔绝了里面可能投来的任何视线,才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撑着冰冷刺骨的地面,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膝盖传来钻心的刺痛,几乎让她再次栽倒,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稳住身形。然后,她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宫远徵指定的、徵宫最荒僻阴冷的角落——西边那个堆满废弃杂物、常年不见阳光的破败小院。
这里成了她的囚笼,也成了她的战场。
清扫药渣是最寻常的活计。每日,刺鼻苦涩的药味混合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重的药桶几乎要压垮她纤细的臂膀。倾倒时,粘稠滚烫的药液有时会飞溅出来,烫红她裸露的手腕和小臂,留下点点红痕,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默默用冷水冲洗,继续下一次搬运。清理废弃库房蛛网如同鬼魅的帘幕,厚重的灰尘积压了不知多少年月,呛得人无法呼吸。角落里堆满了不知名的、锈蚀的金属器具和破碎的陶罐,稍不留神就会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手掌。她沉默地挥动着扫帚和抹布,任由汗水混合着污垢浸透粗布衣衫,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抹无声移动的灰色影子。
宫远徵将她视作空气,或者说,视作庭院角落里一块碍眼却无法彻底搬走的顽石。偶尔在回廊或药圃狭路相逢,他冰冷的目光会像淬了毒的刀锋,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驱赶的意味,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他的眼睛。那句“羽宫的狗”、“别人不要的”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每一次冰冷的注视下,重新烫上她的心口。她总是立刻垂下头,加快脚步避开,将所有的屈辱和刺痛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然而,这份沉默之下,是近乎自虐的勤勉和无声的渗透。
宫远徵的药室,是徵宫的核心禁地,弥漫着复杂浓烈、生人勿近的气息。金惜被允许进入打扫,却是在他绝对不在的时候。她花费无数时间,将那些堆积如山、标识混乱的药材重新分门别类,研磨、切片、炮制好的分装进大小一致的瓷罐,用她所能写出的最工整清晰的小篆,重新贴上标签,注明药名、年份、特性。干燥的药材被妥善存放于阴凉通风处,易潮的则细心用油纸包裹。她甚至记住了他习惯在哪个位置取用哪几味常用药,在他下次进入前,那些药材的罐子必定被擦拭干净,摆放在最顺手、最显眼的地方。
更危险的是处理他试药失败的残渣。那些器皿里残留的液体或粉末,常常带着剧毒和强烈的腐蚀性,散发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气味。金惜总是屏住呼吸,用特制的厚布包裹双手,动作极其缓慢小心地清理。即便如此,刺鼻的气味仍会灼烧鼻腔,偶尔飞溅的液体沾到裸露的皮肤,瞬间就是一片灼痛的红肿,甚至留下难以消除的暗色疤痕。她从不吭声,只是默默用清水一遍遍冲洗,再涂上自己用简陋药材配制的、效果微乎其微的清凉药膏。她深知这些毒物的可怕,更知道宫远徵试药的危险,每一次清理,都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仿佛在替他隔绝一分可能的伤害。
宫远徵并非草木,药房里那永远温热的、在他最焦渴时总能出现在手边的清水;那些不知何时变得井井有条、取用无比顺手的药材架;角落里那些带着剧毒残留、本该由他亲自处理却莫名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器皿;甚至偶尔一瞥,在廊下阴影里那个迅速低头避开的身影,和她那双飞快扫过自己、带着无法掩饰的关切又迅速垂下的眼眸……这些细微的、无声的痕迹,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冰冷坚硬的心房。
这让他异常烦躁。
他厌恶这种被窥伺、被“照顾”的感觉,更厌恶心底深处那丝不合时宜的松动——那松动像是对他自己长久以来竖起的尖刺堡垒的背叛,于是,变本加厉的刁难成了他维持冰冷外壳的唯一武器。
他会故意在她清理药渣时,将新炼制的、气味更刺鼻、毒性更烈的失败品随意倒在废料堆里,看着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脸色发白却依旧沉默收拾的样子,心中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烦闷取代。他会冷冷地命令她去处理那些连他都觉得棘手、极易挥发伤人的剧毒残渣,看着她手上新添的、被腐蚀得皮开肉绽的伤痕,刻薄地丢下一句:“手脚麻利点,废物。” 冷言冷语更是家常便饭,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金惜始终沉默。
她像一块最沉默、最坚韧的海绵,将所有的恶意、刁难、羞辱,连同那无法言说的痛苦,都深深地、无声地吸纳入内。她的背脊依旧挺直,眼神却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褪去了最初的委屈和脆弱,沉淀出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近乎悲凉的坚定。她所求的,卑微得令人心酸:留在他目光所及,哪怕那目光永远淬着冰,在他需要的时候,哪怕他永远不承认需要,为他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仅此而已。
在这座弥漫着药香与冰冷、伤痛与执念的宫殿里,她固执地做着他看不见的影子,用最无声的方式,在他紧闭的心门外,日复一日地刻下自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