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西跨院的新房里,红烛烧得正旺,烛油一滴滴往下淌,像谁止不住的泪。
鎏金烛台上的双龙戏珠纹,影子投在纱帐上晃来晃去,把被面上绣的并蒂莲照得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玉澹跪在床沿上,手指轻轻划过嫁衣上的缠枝纹。
这蜀锦是父亲托人从蜀地换来的,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上面的金线本该在烛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可现在瞧着,就像蒙了层灰,暗沉沉的,看得人心里发慌。
“嗒——嗒——”更漏敲了三更,铜壶里的水顺着兽首滴下来,每一声都砸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回声荡来荡去,格外清楚。
“你说将军今晚……真去公主府了?”
外间传来小翠(女主的贴身丫鬟)压着嗓子的低语,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把话送进玉澹耳朵里。
她猛地攥紧膝头的帕子,指节都泛了白。
“那还有假?”另一个丫鬟的声音更低,却像道雷在玉澹头顶炸开,
“公主府的灯笼挂得跟白天似的!听说公主新得了波斯那边的香露,特意叫将军过去品呢……”
玉澹脑子里“嗡”的一声。
红烛“噼啪”响了一声,溅起个火星子,落在她裙角。玉澹低头,看见嫁衣上绣的鸳鸯被烫出个焦洞,小小的,黑黢黢的,像她此刻的心,破了个窟窿,冷风直往里灌。
半月前在黑风岭,匪寇的刀就架在她脖子上,冰凉冰凉的。
顾风骑着马冲过来,银枪劈开血雾,甲胄上的血珠溅在她脸侧,他却把她往身后一护:“玉姑娘莫怕,本将军护你周全。”
那时候他的声音,像是浸了蜜,温温软软的,让她真觉得,嫁进将军府,就能得一世安稳。
可现在,新房的门敞着,夜风卷着廊下的落叶,“哗啦哗啦”扑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地上。
玉澹望着桌上的合卺酒——就是新婚夫妻该一起喝的那杯酒,两个杯子早就凉透了,杯沿上凝着小水珠,像谁掉的泪珠子。
“将军说了,新人怕拘束,不用守夜伺候。”小翠的声音又飘进来,带着点怯生生的,“姑娘……您睡会儿吧?”
玉澹没应声,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菱花镜里,她脸上还敷着新娘的胭脂,可大半都褪了,斑斑驳驳的,像被雨打残的桃花。
发间的金步摇是顾风送的聘礼,坠着颗东珠,这会子在暗处泛着冷光,晃得她眼睛疼。
将军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考虑我的处境呢?玉澹想
窗外,月亮躲进云彩里了,连星星都闭了嘴。
将军府后园传来几声乌鸦叫,“呱呱”的,听得人心里发毛,惊得树枝子乱颤。
“吱呀——”廊下的木门响了一声,像是有人踩碎了落叶。玉澹猛地转过身,可只看见夜风卷着帘幕,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更漏敲到四更的时候,蜡烛终于灭了半根。玉澹蜷在床上,听着外面更夫的梆子声,“梆——梆——”,一声一声的。
一颗泪滑进鬓角,凉丝丝的。
她原以为,救命恩人与众不同,当下娶她, 更是不嫌弃他商贾之女的身份。
如今看来,实在是……自作多情。
床头的妆奁里,藏着她偷偷收的账册页角——是父亲做生意的密账。
她本来想着,婚后把这些理清楚,或许能帮衬顾风打点府里的用度,让他少些操劳,可现在,倒成了最扎眼的笑话。
玉澹摸了摸那页纸,指尖发颤:或许从今晚起,她该明白,这将军府的门,进来容易,想出去……怕是比登天还难。
远处,公主府的灯火还亮着,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谁也没瞧见,将军府新房的暗角落里,玉澹攥紧的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被泪水泡得发涨,晕开一片。
夜风还在刮,卷着院子里的寒气往房里钻。玉澹拢了拢身上的嫁衣,那料子本该是暖的,可她觉得浑身都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她望着敞着的房门,心里清楚,那个夫君……不会来了。
“澹儿,到了那边,凡事多忍忍,将军府可不是咱们商贾人家能招惹的。”
要忍的……爹爹……
我会忍的……
红烛又淌下一滴泪,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油渍。玉澹盯着那片油渍,忽然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抬手摘下头上的金步摇,东珠的冷光没了,眼睛倒不疼了。
窗外的乌鸦又叫了一声,这次却像是在催什么。玉澹把步摇放进妆奁,挨着那页账册,轻轻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