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古镇是被露水和豆浆香唤醒的。
林清沅下楼时,吴磊已经坐在民宿院门口的石阶上,脚边放着两个纸袋子。他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袖子随意挽到小臂,晨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
“早,”他抬头冲她笑,“在街口那家老店买了豆浆和油条,热乎的。”
袋子里飘出淡淡的芝麻香,林清沅接过,指尖碰到温热的纸袋,心里也暖融融的:“谢啦,你什么时候起的?”
“睡不着,早早就出去转了转,”他指了指古镇方向,“这会儿人少,光线正好,适合拍照。”
两人踩着晨光往古镇走。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泛着温润的光,两侧的木楼门扉半掩,偶有老人端着水盆出来,见了他们,慢悠悠点头打招呼。空气里混着河水的潮气、老木头的味道,还有远处早点摊飘来的葱油香,是古镇独有的烟火气。
“你看那边。”吴磊忽然停下,朝街角抬了抬下巴。
林清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巷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编竹篮,竹条在她膝间翻飞,手指枯瘦却灵活。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她银白的发丝上跳荡,旁边的竹筐里,已经摆着七八个编好的篮子,纹路细密,透着质朴的光。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举起了手里的设备——林清沅端起微单,吴磊拿出手机,镜头不约而同地对准了那个画面。
快门声轻得像风拂过树叶。
林清沅调整焦距,捕捉老奶奶抿唇专注的瞬间;吴磊则退后两步,把半掩的木门、斜斜伸出的晒衣绳也框进画面,让整个场景更显完整。
“拍好了?”吴磊放下手机时,见林清沅还在盯着取景器,轻声问。
她点点头,按下最后一次快门,转头看向他的手机屏幕:“你拍的角度真好,把周围的环境都带进去了,更有故事感。”
吴磊的照片里,老奶奶的蓝布衫和木门的赭红色形成柔和的撞色,竹筐边斜放着一把竹扫帚,像是刚扫过门前的落叶。
他确实懂怎么用镜头讲生活的细节。
“你拍的特写更抓眼,”他笑着划开她的相机屏幕,“老奶奶编竹条的手指,关节上的老茧都拍清楚了,有力量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懂”的默契,像两颗石子投进同一片水,荡开的涟漪恰好重合。
往前走不远,是个摆满老物件的杂货铺。
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爷子,正用放大镜看一本线装书。墙上挂着黄铜马灯、竹编暖手炉,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粗陶酒坛,坛口塞着红布。
林清沅的镜头立刻被角落里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吸引——盒身上印着褪色的牡丹花纹,边角卷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藏着几代人的童年。
她刚要走近,吴磊忽然轻拉了她一下,朝饼干盒旁努嘴。
那里蹲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够饼干盒,小手里攥着颗水果糖,大概是想把糖藏进去。她的碎花裙沾了点泥,却不妨碍眼里的光亮晶晶的,像藏了颗小太阳。
“等她再往左边挪一点。”吴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拍摄时的专注。
林清沅屏住呼吸,镜头稳稳跟着小姑娘。
果然,下一秒她晃了晃,往左边挪了半步,正好站在饼干盒和酒坛中间,碎花裙的亮色和老物件的沉色撞在一起,像幅活的年画。
“咔嚓。”
快门落下的瞬间,小姑娘发现了他们,愣了愣,随即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虎牙。
“小朋友,你在藏什么呀?”林清沅收起相机,走过去弯下腰问。
“给阿爷的糖,”小姑娘举了举手里的糖,声音奶声奶气,“他总忘了吃甜的。”
老爷子从书里抬起头,笑出满脸皱纹:“这丫头,天天瞎操心。”
吴磊从背包里摸出颗巧克力,递过去:“这个也给阿爷尝尝?”
小姑娘眼睛一亮,接过去,脆生生道了谢,转身就往柜台跑,把巧克力往老爷子手里塞。老爷子笑着摇头,却还是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眉眼都软了。
“这里的人好像都活得很踏实。”林清沅看着这一幕,轻声说。
“嗯,”吴磊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老爷子和小姑娘身上,“不急不忙的,把日子过成了自己的节奏。”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丝毫明星的疏离,倒像个寻常游客,真心实意在感受这份慢。
林清沅忽然想起他朋友圈那句“风里有自由的味道”,原来他不仅懂风的自由,也懂烟火的安稳。
中午在古镇深处的小馆子里吃饭。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系着靛蓝围裙,正蹲在门口择菜,见了他们,直起身招呼:“两位想吃点啥?今天的河虾刚捞上来的,鲜得很。”
吴磊转头问林清沅:“能吃辣吗?”
“一点点可以。”
“那来份香辣河虾,再要个清蒸鲥鱼,”他报完菜名,又补充,“再加个清炒丝瓜,不要太油。”最后一句是对着老板娘说的,语气自然得像常来的熟客。
等菜的间隙,林清沅拿出相机翻照片,吴磊凑过来看。这次他离得不远不近,呼吸落在她耳后时,她没再像昨晚那样躲开,只是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
“这张拍得好。”他指着一张照片——杂货铺门口的石板路上,有片梧桐叶正往下落,半空中的姿态被定格,旁边是小姑娘跑过的残影,像时光在动,又在静。
“是你提醒我等她挪位置,才有这张的。”林清沅笑着说。
“是你镜头抓得准,”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对光影的感觉很敏锐,好像能听见光在说话。”
这话比任何夸奖都让她心头一动。
她拍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说“光在说话”,而她确实常常觉得,光影流转里藏着无声的叙事。
菜上来时,河虾红亮诱人,鲥鱼带着晶莹的鱼鳞,蒸得恰到好处,丝瓜是清清爽爽的碧绿色。吴磊给她夹了一筷子鲥鱼:“这鱼的鱼鳞能吃,很鲜。”
鱼肉入口嫩滑,带着淡淡的酒香,果然鲜美。
林清沅也给他夹了只河虾:“这个辣度刚好,不呛人。”
两人边吃边聊,从古镇的历史聊到各自拍过的风景。
林清沅说起上次在西北拍星空,零下二十度,手冻得按不动快门,却拍到了流星划过银河的瞬间;吴磊则讲他拍户外戏时,在雪山里等日出,等了三天才等到云散,阳光把雪山染成金红色时,整个剧组都在欢呼。
“那时候觉得,所有等待都值了。”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和聊起骑行时的自由、聊起古镇时的安稳,是同一种真诚。
饭后沿着河边走,岸边有位老先生在写毛笔字,蘸着清水在青石板上写,写的是“清风徐来”。水迹很快在阳光下蒸发,字慢慢淡去,他却毫不在意,写完一句又写下一句。
“这才是真正的‘不留痕迹’。”林清沅轻声说,举起相机。
吴磊没说话,只是拿出手机,对着老先生的背影和渐渐消失的水字拍了一张。等她放下相机,他把手机递给她看——照片里,老先生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和石板上淡去的字迹重叠,像时光在纸上轻轻擦过。
“你看,”他指着照片,“痕迹会消失,但看过的人记住了,就不算真的没了。”
林清沅看着照片,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合拍。他们都喜欢捕捉那些“易逝”的东西——流动的光、飘落的叶、转瞬的笑容、会消失的水字,因为懂得这些易逝里藏着最鲜活的生命力。
傍晚离开古镇时,夕阳正把河水染成琥珀色。吴磊帮林清沅把自行车扛上民宿的车,动作自然流畅。
“下午就得走了?”林清沅问。
“嗯,三点的车,”他点头,“晚上有个线上访谈。”
“那……一路顺风。”
她想说点别的,话到嘴边却成了这句。
吴磊看着她,忽然笑了:“等你整理好照片,发我几张?特别是古镇那张落叶的,我想存着。”
“好。”
“还有,”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是颗用红绳串着的小竹片,上面刻着个简单的“风”字,“昨天在峡谷捡的竹片,随便刻了下,留个纪念。”
竹片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林清沅接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谢谢。”
他挥挥手,转身走向停在巷口的车。车开出去不远,又停下,车窗降下,他探出头冲她喊:“下次有机会,一起去拍雪山的日出?”
风把他的声音送过来,带着笑意。
林清沅站在原地,握着那颗竹片,忽然笑了,用力点头:“好啊!”
车影消失在巷尾时,她低头看掌心的竹片,“风”字的刻痕里还带着竹纤维的毛边,像刚从山里采来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