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的紫藤架比想象中更壮观。
百年老藤盘绕在青石廊柱上,垂落的淡紫色花穗几乎触到关雎尔的发梢。她仰头望着那层层叠叠的花瀑,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这是原生的?”她轻声问。
谭宗明站在半步之外,双手插在口袋里:“嗯,重建时特意保留的。当年这株藤差点被施工队当杂草砍了。”
关雎尔伸手虚虚拂过一串将开未开的花苞:“真好,我外婆家以前也有棵老藤,后来旧城改造被挖了。”她顿了顿,“她总说紫藤是‘吃岁月长大的’,新栽的再茂盛也没这个味道。”
谭宗明目光落在她指尖,脑海里出现那本《长物志》‘径缘三益,业拟千秋’处的便签:想到小时候外婆家后院。院墙有个豁口,没门,只垂着老藤。下雨时躲在下面,雨水顺着藤叶滴落成帘,看外面朦朦胧胧,心里却特别静,好像那藤就是门,隔开了喧闹。不知是否‘虽无门扉,胜有门意’?
他轻笑道:“可能跟你外婆家院墙的藤相比?”
关雎尔一怔,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
“我我,我随便写的,我就是有些笨,老师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怕忘了看书时的心境,就贴了便签。”她收回手,“扰乱您的思绪了,抱歉。”
阳光透过花叶间隙斑驳洒落,谭宗明忽然笑了:“老师的话是得听,小关,是我要谢谢你,给了我一段特别的阅读体验。”像是一个老流氓在窥探一个小女孩儿的内心世界,不过,老谭没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毕竟这是个容易害羞的姑娘。
转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半亩方塘上浮着睡莲,几尾红鲤在莲叶间穿梭。
“要喂吗?”谭宗明从石栏边的青瓷罐里抓了把鱼食。
关雎尔接过,却没急着撒:“它们是不是被训练过?游客一来就聚过来。”
“聪明。”谭宗明倚着栏杆,“但这池子通着外面的河道,野生鱼也会自己游进来讨食。”
鱼食从关雎尔指缝间簌簌落下,水面顿时泛起金红交错的涟漪。她忽然笑了:“像不像地铁口发传单的?见人就凑上来。”
谭宗明低笑出声:“你这比喻……”
“啊!抱歉!”关雎尔后知后觉地捂嘴,“我不是说您的鱼……”
谭宗明眼底带着罕见的轻松,“比设计师说的‘锦鲤迎宾’实在多了。”
一条胆大的红鲤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关雎尔的袖口。她惊呼一声,谭宗明已经递来一方深蓝手帕。
“不用了谭总,”她晃了晃手腕,水渍在棉麻布料上晕开浅痕,“这种料子吸水快,一会儿就干了。”
谭宗明指尖微顿,随即从容收回手帕:“是我疏忽了,棉麻的确实用。”
关雎尔看着袖口的水渍,突然笑了:“这鱼挺会挑人——明明您站得近,它偏冲我来。”
谭宗明挑眉:“可能觉得你比较好说话?”
“那现在就更不能用手帕了,说不定一会儿还会湿。”她眨眨眼,“得留着后面用。”
谭宗明:聪明。谁说这姑娘木然来着?
谭宗明却笑了:“小关,你若是愿意,可以常来看看,多喂它们几次,友谊的小船就放水上了。”
关雎尔莞尔,知道这是客套话,没往心里放。
穿过九曲桥,眼前是一片潇湘竹。林间铺着鹅卵石小径,石缝里钻出星星点点的二月兰。
关雎尔忽然蹲下身:“这个坡度……下雨天会不会滑?”
谭宗明挑眉:“石材做了防滑处理。”
“但鹅卵石本身是弧面的,”她指着几块被磨得发亮的石头,“我大学摔过一跤,尾椎骨疼了半个月。”
谭宗明认真看了看:“有道理,明天让人换成麻面青石板。”
“其实铺层防滑垫就行,”关雎尔站起身,“全换了反而破坏意境。”
谭宗明若有所思:“我发现你一个特点。”
“嗯?”
“先指出问题,再给个省钱的解决方案。”他眼里带着探究,“财务人员的职业病?”
关雎尔耳根发热:“是……是我妈总念叨‘钱要花在刀刃上’。”
竹叶沙沙作响,谭宗明忽然问:“小关,毕业后为什么留在上海?”
问题来得突然,关雎尔下意识答道:“爸妈安排的,说是五百强呢。但也是想证明——自己离开家也能活得好。”说完才惊觉失言。
谭宗明却点点头:“理解。我二十岁时也这么想。”
风过竹林,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一触即分。
逛到西园时,关雎尔脚踝已经隐隐作痛。谭宗明敏锐地注意到她步伐变慢,指了指前方的茅草茶亭:“歇会儿?”
亭内石桌上摆着冰镇酸梅汤,玻璃杯外凝着水珠。关雎尔小口啜饮,目光扫过亭柱上挂的竹刻对联——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
“郑板桥的真迹?”她忍不住问。
“仿的,”谭宗明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真迹在故宫。”
关雎尔指尖摩挲着杯壁:“谭总也向往这种清贫生活?”
“谈不上向往,”他望向远处的假山,“只是提醒自己——”
“——爬得再高,别忘了怎么脚踏实地?”关雎尔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惊觉太过失礼。
谭宗明眸光一动,却没接话。
酸梅汤的冰块叮咚轻响,关雎尔慌忙找补:“我瞎说的……”
“猜得不错。”谭宗明拿起杯子与她轻轻一碰,“敬关小姐的洞察力。
游园结束,关雎尔跟着谭宗明回到会客厅,安迪的视频会议仍在继续。
谭宗明看了眼紧闭的会议室门,转向关雎尔:“安迪可能还要一会儿。”
关雎尔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她今天说了太多话,现在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那种绷紧神经一整天后,突然松懈下来的虚浮感。
谭宗明注视着她微微绷紧的肩线,忽然开口:“我还有些文件要处理,小关自便。”
关雎尔如蒙大赦:“您忙。”
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窗外是精心修剪的庭院,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暖融融地裹着她。
她放松地望向窗外,恰好看见两个园丁在修剪灌木。
“这批老紫竹可金贵了,”其中一人压低声音,“上周谭总亲自去宜兴挑的,光运费就够咱干半年。”
另一人嗤笑:“那算啥?西墙那几块旧砖看见没?谭总跑了三趟安徽,专门找那种被风雨蚀出纹路的老砖,一块块亲手挑的。”
关雎尔呼吸一滞。
她突然无比清醒。
这座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谭宗明用财富和权势精心堆砌的“闲适”。而自己那些小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就像那盏让她感慨过的宫灯,再温暖的光,也照不进两个世界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