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十岁那年，刚从演武场回来，马靴上还沾着泥，我却顾不上换，一头扎进永和宫，咧着嘴跟额娘讲方才如何把三哥的马甩在身后。）

正说得兴起，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宫女端着药碗走进来。

我下意识地收了声。她低着头，青绿色的宫装洗得有些发白，手里的药碗晃了晃，药香混着淡淡的草药气飘过来。等她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脸——不算顶好看，眼睛倒是亮，尤其嘴角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像盛了蜜似的。

她把药碗放在桌上，抬头时，目光恰好撞上我的。

就那么一瞬，她像受惊的小鹿似的慌忙低下头，耳根却红了。

我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甜甜的。面上却梗着，故意把脊背挺得更直，学着阿玛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仿佛对她毫不在意。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垂在身侧的手，还有那微微发颤的肩膀。

“额娘，儿子先去换件衣裳。”我转身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慢了半拍，偷偷理了理被风吹皱的外袍下摆

回到自己的院子，我拉着小禄子问：“方才送药的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小禄子挠挠头：“好像是太医院那边的，叫……柒月？”

柒月。

我在心里念了两遍，觉得这名字像初春的露水，清清爽爽的。

后来课业越来越重，骑射、满文、汉文……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路过太医院，会下意识地往里瞥一眼，却再没见过她。那两个浅浅的酒窝，渐渐被功课和骑射的汗水冲淡了。

直到三年后，额娘说要给我选两个通房丫头，让我看看画像。

一叠画像里，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名字——柒月。

画像上的她比从前长开了些，眉眼依旧清秀，只是没了那日的怯生生，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酒窝若隐若现。

“这个，”我指着画像，声音尽量平稳，“额娘觉得怎么样？”

额娘看了看，笑着说：“太医院出身，懂些医理，倒也妥帖。”

我没说，我早就见过她。怕显得太急切，又指着另一张画像说：“这个魏氏看着也文静，一起留下吧。”

只有我自己知道，选魏氏，不过是想掩人耳目。我的心思，从看见“柒月”那两个字时，就定了。

第一次被嬷嬷领着去她房里，我紧张得手心冒汗。那老嬷嬷还要留下来“指导”，我当时就火了，把人赶了出去。凭什么让她看这难堪的场面？她那么干净的一个人，该被好好护着才是。

小禄子私下里跟我说：“爷，要不先去魏姑娘那里练练？熟了再去柒月姑娘那儿，准保万无一失。”

我当时就踹了他一脚。

胡说什么。

第一次，就该给最想给的人。

那阵子总爱去她院里，每次去之前，都要仔仔细细沐浴，里里外外换一身新衣裳，连腰带的穗子都要捋顺了。叮嘱小禄子不许说，却又盼着她能闻见我身上的皂角香，能多看我两眼。

变声期那阵子最难受，嗓子哑得像破锣，见了她都不愿多说话，怕那难听的声音会让她笑话。只能用动作表达，笨拙地抱她，亲她，把所有的话都藏在心里。

她总以为我喜欢魏氏的小曲，喜欢新人的活泼。可只有我自己清楚，那些不过是旁人眼里该有的样子。

我心里那个角落，早就被十岁那年惊鸿一瞥的酒窝，被青绿色宫装的身影，被“柒月”那两个字，填得满满当当了。

只是这些心思，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让她知道。

毕竟，我是个要面子的皇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