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兵处的木牌被秋阳晒得发烫,阿筝盯着“招募新兵”四个字,指尖在腰间的旧刀鞘上磨出细痕。鞘里没刀,只有半块被体温焐热的木兰木——那是从家里枯树上折的枝,被她削成了长戟的形状,藏在粗布衣衫里,像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姓名。”登记的小吏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刺耳的沙沙声。
“木三。”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喉间像卡着块烧红的铁。这是她在路上想了三天的名字,木是木兰的木,三是她参军的第三回,简单得像她此刻身上的粗布褂子,没一点多余的褶皱。
小吏抬头瞥了她一眼。眼前的“少年”身形清瘦,皮肤是风吹日晒的黝黑,额角有道浅疤,像是被钝器划的——那是她用碎瓷片自己划的,为了遮住眉骨下那点过于柔和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有些扎人,像山涧里浸过的石头。
“籍贯?”
“无定河。”她答得飞快。那是条流经雁门关的河,水势湍急,据说淹死过不少无名的兵卒,没人会去查一个“无定河来的孤儿”。
入营的第一夜,营房里弥漫着汗味和脚臭。木三缩在最角落的草堆上,把木兰木枝握在手里,指尖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刻痕——那是她偷偷刻的“守”字,笔画深得几乎要把木头戳穿。邻铺的大汉打了个响亮的呼噜,震得草屑簌簌往下掉,她却睁着眼,听着窗外的风声,像在辨认敌军的马蹄声。
“新来的,看着面生啊。”一个络腮胡凑过来,手里把玩着块磨刀石,“会使什么兵器?”
木三把木枝往草堆里藏了藏,指了指墙角的长戟。那戟比她还高,锈迹斑斑,像是被遗弃了许久。她走过去,单手握住木柄,手腕轻轻一转,长戟在她手里竟像活了过来,枪尖划过地面,激起一串火星。
络腮胡吹了声口哨:“看不出来,还是个练家子。”
她没说话,把长戟放回墙角。这双手握过三年长戟,织过三年粗布,磨过三年铁链,早就记熟了兵器的重量。只是现在,她不能让这双手显得太“巧”,只能故意把动作做得粗笨些,像个刚学握戟的愣头青。
军营的日子像磨盘,钝重地碾过每一天。木三从不和人扎堆,训练时总躲在最后,吃饭时捡别人剩下的窝头,夜里就着月光,用木兰木枝在地上画阵法——不是当年阿烈教的,也不是她自己创的,是她在杂院那三年,从老太监闲聊的只言片语里拼凑的新阵,藏着些女子独有的巧思,却被她故意画得横平竖直,像幅粗糙的地图。
只有一次,她差点露了马脚。
那日练箭,靶场的风突然变了向,所有人的箭都偏了,只有木三的箭,像长了眼睛似的正中靶心。校尉走过来,拍着她的肩问:“你这箭法,跟谁学的?”
她的心猛地跳了跳,低头看着脚下的草:“家传的,我爹是猎户。”
校尉没再追问,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探究。那之后,总有人偷偷看她,看她握戟时左手小指微微翘起的弧度,看她走路时步子比一般男子小半寸,看她从不和人一起去河边洗澡。
“这木三,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有人在背后嘀咕。
木三听见了,只是把腰挺得更直,往脸上抹了把泥。她知道,怀疑像野草,只要给点缝隙就会疯长,她能做的,只有把自己埋进更深的土里,像那棵枯死后又从根上冒出新芽的木兰树。
北境的雪来得早。敌兵趁夜袭营时,木三正在巡逻。火把亮起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把身边的小兵按在盾牌后——那动作太快,太灵活,像只受惊的鹿,完全不像个愣头青该有的反应。
“你他妈……”小兵刚要骂,就看见一支箭擦着木三的头皮飞过,钉在后面的帐篷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木三没顾上理他,抓起地上的长戟,反手一挑,正好挑中一个敌兵的手腕。那动作干净利落,带着股说不出的熟稔,连她自己都愣了愣——原来有些东西,就算藏得再深,刻在骨头里的本能也不会忘。
厮杀声里,她像当年在雁门关那样,踩着血和雪往前冲。只是这次,她没喊阵,没指挥,只沉默地挥戟,枪尖划破空气的声音,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有敌兵的刀劈向她的后颈,她弯腰躲开时,粗布褂子被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缠着的麻布——那是她用来束胸的,此刻却像层薄纸,快要裹不住她的呼吸。
“木三!左边!”络腮胡大喊着扔过来一把刀。
她接住刀,反手劈出,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络腮胡看得眼睛发直,这身手,哪像是猎户家的儿子?倒像是……他猛地想起什么,却又摇了摇头——不可能,那个女将军,不是早就死在杂院了吗?
天亮时,敌兵退了。木三靠在断墙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长戟插在身边的雪地里,枪尖上的血冻成了冰,像朵开在寒冬里的红木兰。络腮胡递过来一壶酒,她接过来,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浸湿了颈间的麻布。
“你小子,够狠。”络腮胡拍她的背,“就是太闷了,跟谁都不说心里话。”
木三笑了笑,没说话。她的心里话,都藏在那半块木兰木里,藏在没说出口的名字里,藏在每次挥戟时,故意放慢的半拍里。她知道,只要还能握戟,还能站在这雪地里,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
远处的中军帐里,校尉看着战报上的“木三”二字,手指在纸上轻轻敲着。帐外的风卷着雪过来,吹动了他案上的一张旧纸——那是多年前的军籍册,上面有个被划掉的名字:阿峥。
他拿起笔,在“木三”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戟,像个没说出口的认可。有些英雄,从来不需要名字来证明。就像那棵枯了又发的木兰树,不管叫什么,只要春一来,总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