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教学

晨练结束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张九龄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回挪，嘴里嘟囔着“师姐这是要榨干我们最后一滴汗”；秦霄贤的黑眼圈重得像熊猫，走路都打晃，全靠王九龙架着才没栽倒。曲云笙站在练功房门口，看着这群被“摧残”得蔫蔫的师弟，嘴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要治他们的懒病，就得下猛药。

转身正要回房，却瞥见角落里有个身影没走。是周九良，正蹲在三弦旁，手指悬在琴弦上方，迟迟没落下，侧脸在晨光里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曲云笙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发现他在模仿自己昨晚调弦的手法。周九良的手指长而灵活，按弦的力度却总差着点意思，那根最细的弦被他拨得发颤，音准偏了半分，像跑调的百灵鸟，听得人心里发紧。

“食指再弯一点，”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晨练后的微哑，却清晰得很，“用指腹按弦，不是指尖。”

周九良吓得手一哆嗦，琴弦“铮”地弹出个刺耳的音。他猛地站起身，耳根瞬间红透，像被抓包的小学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手里的拨片都快捏碎了。

“师…师姐。”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我…我就是随便练练。”

曲云笙没戳破他的谎话。周九良对三弦的痴迷，她早看在眼里。当年她还没走时，这小子就总捧着把旧三弦蹲在角落琢磨，吃饭都抱着，被张云雷笑成“琴痴”。只是他性子闷，不爱求人，练不会就自己憋着，往往一首曲子能磨上半个月。

“随便练练？”曲云笙挑眉，走到三弦旁，轻轻拨了下那根跑调的弦，“这弦音都快跑到天津去了，也是随便练练？”

周九良的头垂得更低了，脖子都红了。旁边路过的孟鹤堂听见动静，探头看了眼，笑着打趣：“九良这是被师姐抓包偷师啦？”

“去去去，别捣乱。”曲云笙挥手把他赶开，转头看向还在发窘的周九良，忽然把三弦往他怀里一塞，“想学就光明正大学，躲什么？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周九良被那把三弦砸得一个趔趄，抱着琴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小鹿。他跟曲云笙虽说是同期，可当年师姐在时已是能跟师父捧哏的角儿，他还只是个跟在孟鹤堂身后的小徒弟，向来敬她三分，哪敢主动开口求教学艺？

“拿着。”曲云笙没给他退缩的机会，自己搬了张小马扎坐下，示意他也蹲过来，“调弦讲究‘听’和‘悟’，光看手法没用。你先弹段《夜深沉》的引子，我听听你的底子。”

周九良的手指还在抖，深吸三口气才敢拨弦。《夜深沉》本是京剧曲牌，被他改编成三弦独奏，原该带着股苍凉的韵味，可他弹得急了，像赶路的马蹄声，少了那份沉郁顿挫。尤其是转调的地方，手指在弦上打滑，差点勾错了品，脸“腾”地红了，停手就要把琴递回来：“师姐，我…我还是算了…”

“算什么？”曲云笙按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是常年练琴磨出来的，又硬又糙，像块未经打磨的璞玉，“错了就改，怕什么？我当年练《将军令》，把琴弦弹断了七根，师父骂我‘败家子’，我还不是照样练？”

她的指尖带着薄茧，落在周九良手背上时却很轻，像羽毛扫过，奇异地抚平了他的紧张。“你听这根弦，”曲云笙捏住他按弦的食指，轻轻往上提了半分，“音准要像秤星，差一丝都不行。三弦的魂在‘颤’，但不是瞎颤，得跟着心气走——”

她一边说，一边带动他的手指拨弦。那根跑调的弦突然发出清亮的音，像泉水撞在青石上，颤巍巍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韵味。周九良的眼睛瞬间亮了，呼吸都屏住了，只觉得那股劲儿顺着指尖流进心里，原来调弦不是死按，是要跟着音准“找感觉”。

“再来。”曲云笙松开手。

这次周九良没再慌，手指落下时稳了许多。虽然还有瑕疵，但那股子“味儿”出来了。曲云笙跟着节奏轻轻点头，偶尔出声提醒：“慢半拍…对，就是这个劲儿…手腕再松点，别绷着…”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曲云笙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按弦时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周九良的手指虽还生涩，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执拗。三弦的调子从生涩到流畅，像初春的冰融成溪水，一点点漫过练功房的寂静。

路过的尚九熙偷偷扒着门框看，对着何九华小声惊叹：“我的天，九良这是开了窍？刚才还弹得像锯木头，这会儿怎么跟换了把琴似的？”

何九华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带着了然：“你没听说过？当年九良的三弦，启蒙老师就是师姐。只是后来师姐走了，他才跟着师父慢慢磨。”

两人正嘀咕着，突然听见曲云笙说：“这段快板的节奏，能融进三弦里试试。”说着便拿起旁边的快板，“啪”地打响，打出一段《数来宝》的牌子，又快又脆。周九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手指在琴弦上一滑，竟真的用三弦弹出了相似的节奏，弦音混着板声，像两只鸟儿在对唱，听得人心里透亮。

“成啊九良！”曲云笙眼睛亮了，“这脑子没白长！”

周九良被夸得耳根发红，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手指在琴弦上又拨了几下，这次的调子带着点雀跃，像在笑。

曲云笙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当年。那时候周九良才十五岁，总躲在孟鹤堂身后，递水递毛巾，却在没人时偷偷摸她的三弦。有次被她撞见，吓得差点钻进桌子底，还是她把琴塞给他：“想学就说，师姐教你。”

一晃五年，当年的小不点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角儿，可那份对三弦的痴迷，一点没变。

“基本功是骨架，灵性是血肉。”曲云笙收起快板，语气认真了些，“你底子好，就是太闷，得多琢磨‘活’的东西。比如把孟鹤堂的包袱融进弦里，让三弦也能‘说相声’——”

她正说着，孟鹤堂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笑着接话：“师姐这是要把我搭档拐跑啊？九良可不能忘本，你的弦还得给我伴奏呢！”

周九良抱着三弦往旁边挪了挪，把琴护得紧紧的，像护着什么宝贝，小声嘟囔：“我不跑。”

曲云笙被逗笑了，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自己再练练，下午我来检查。”

周九良重重点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手指落在琴弦上的瞬间，调子稳得不像话。

曲云笙走出练功房时，晨光已铺满了院子。她知道，周九良这颗被埋没的璞玉，该被重新打磨了。而这后台里，像他这样藏着灵气的孩子还有很多，她有的是耐心，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让他们在舞台上，发出该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