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柔很快抱着一叠干净的浴巾和一件宽大的灰色男士连帽卫衣走了出来——那是她前男友很久以前忘在这里的,一直没处理掉,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给,快擦擦,把湿衣服换下来。”她把东西塞到江澈怀里,又指了指浴室的方向,“去里面换吧,暖和点。换好了叫我,我给你拿吹风机。”
江澈抱着柔软的、带着洗涤剂清香的毛巾和衣物,指尖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林溪柔,声音依旧低哑,却多了一丝顺从:“…谢谢溪柔姐。”说完,便抱着东西,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了浴室。
门关上了。林溪柔站在客厅里,听着浴室里传来的细微水声和衣料摩擦声,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的担忧并未散去。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时间太晚,家里没什么像样的食材,只有几颗鸡蛋,一把小葱,还有半袋挂面。她想了想,拿出一个小锅开始烧水。淋了这么久的雨,又冷又饿,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是最实在的。
水刚刚烧开,浴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林溪柔回头看去。
换下湿透衣物的江澈,穿着她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灰色卫衣走了出来。卫衣下摆遮住了臀部,袖子也长出一截,他随意地向上卷了两道,露出一截同样冷白的手腕。湿漉漉的黑发被他用毛巾胡乱擦过,不再滴水,却显得更加蓬松柔软,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搭在光洁的额前。洗去了雨水和狼狈,少年清俊的轮廓完全展露出来,皮肤是那种近乎透明的冷白,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像一块温润的玉。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带着点未散的红,像被欺负狠了的小兔子,怯生生的。
他站在浴室门口,手里还抱着自己那堆湿衣服,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林溪柔,眼神像初入陌生领地的小动物,带着试探和依赖。
“溪柔姐…衣服换好了。”他的声音清亮了些,但依旧带着点刚淋过雨的沙哑。
“快过来坐。”林溪柔连忙招呼他,指了指客厅柔软的沙发,“衣服给我吧,我扔洗衣机去。”她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他怀里那堆湿冷沉重的衣物,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江澈顺从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沙发因为他的重量微微下陷。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得甚至有些拘谨,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林溪柔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抱着他的湿衣服走向阳台的洗衣机,看着她弯腰操作机器,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厨房的暖光下,动作麻利地打散鸡蛋,切着细碎的葱花。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蒸腾的温暖味道和渐渐浓郁的、属于食物朴素的香气。这与他刚刚逃离的那个冰冷、充斥着虚伪客套和无声硝烟的“家”,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酸涩感,悄然涌上鼻尖。他微微偏过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湿意。
林溪柔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穿着她宽大卫衣的少年,安静地蜷在沙发的一角,微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整个人透出一种被世界遗弃后、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的孤寂感。
“饿坏了吧?快趁热吃。”林溪柔把其中一碗面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又将一双筷子递给他。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清亮的汤面上漂浮着金黄的蛋花和翠绿的葱花,热气氤氲,散发着最抚慰人心的食物香气。
江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碗朴素却热气腾腾的面,又看看林溪柔温柔关切的眉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接过筷子,低低地又说了一声:“谢谢姐。”
“别客气,快吃吧。”林溪柔自己也端起碗,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小口地吃着面,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他身上。少年吃得很安静,动作斯文,甚至带着点良好的教养,但速度并不慢,显然是饿极了。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他过分精致的侧脸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
“小澈,”林溪柔斟酌了一下称呼,觉得“江澈”太生疏,叫“弟弟”又有点怪,索性用了更亲近一点的“小澈”,“能告诉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淋着雨跑出来?”
江澈夹面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放下筷子,双手无意识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沉默了几秒,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林溪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水汽似乎又浓重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和难以排解的委屈。
“…家里…吵得很厉害。”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颤音,“我爸…和阿姨,又因为钱的事情…吵翻了天。阿姨摔了东西…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说我…是累赘…是拖油瓶…”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刺,扎得他自己生疼。他微微别开脸,下颌线绷紧,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爸…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江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带着一种被彻底抛弃的茫然和绝望,“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记得…溪柔姐你住在这个城市…就…买了最近的车票来了…下了车…就遇到这场大雨…”
他没有说更多细节,但仅仅这几句断续的、带着哽咽边缘的话语,以及他此刻脆弱得像琉璃般易碎的状态,已经足够在林溪柔脑海中勾勒出一场冰冷家庭风暴的残酷轮廓。一个夹在再婚父母激烈冲突中的少年,被亲生父亲的冷漠和继母刻薄的言语逼到了绝境,在暴雨的深夜,仓皇逃离,只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她这里。
林溪柔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完全能理解那种被至亲之人忽视、甚至厌弃的冰冷感。父母离世后,她曾无数次在空荡的房子里感受过那种蚀骨的孤独。她放下碗筷,伸出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江澈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拳头。少年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好了,不想了,都过去了。”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初春融化的溪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既然来了,就先安心住下。这里就是你的地方,想住多久都行。别怕。”
那只冰凉的手在她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江澈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湿气,他深深地看了林溪柔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感激,有依赖,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不易察觉的东西一闪而过。最终,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那一晚,林溪柔把次卧收拾了出来。那是原本准备做书房的小房间,带一个小小的飘窗。她换上了干净的被褥枕头,又把空调暖风打开,让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
“被子都是干净的,空调温度你看合不合适,冷了自己调。”林溪柔站在门口,看着江澈抱着她找出来的另一套干净睡衣(也是前男友遗留物),站在床边,打量着这个简单却温馨的小空间。
“很好了,溪柔姐,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好。”江澈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疲惫却无比真诚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眼底的阴霾,让他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像骤雨初歇后从云层缝隙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干净又纯粹。
“那就好。”林溪柔也笑了,心头压着的大石似乎轻了不少,“早点休息,什么都别想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嗯,姐,你也早点休息。”江澈乖巧地应着。
林溪柔替他轻轻带上了门。门关上的瞬间,她靠在门外的墙壁上,轻轻舒了一口气。收留一个几乎陌生的、正处于青春期敏感年纪的男孩,这决定做得有些冲动,但看着他那双破碎的眼睛,她实在无法狠下心将他拒之门外。希望…这个决定是对的。
门内。
江澈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他走到窗边,窗外依旧是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窗玻璃,留下一点模糊的湿痕。房间里很暖,带着新晒被褥的阳光味道和林溪柔身上那种淡淡的、如同栀子花混合着松节油的独特气息。
他缓缓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宽大的、带着另一个男人气息的灰色卫衣,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深邃,平静,却看不到底。那里面所有的脆弱和无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嘲弄。
他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他拿起林溪柔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照片里是年轻时的林父林母,中间抱着年幼的、笑容灿烂如花的林溪柔。幸福的三口之家。
江澈的目光落在林母那张温柔带笑的脸上,指尖缓缓划过冰冷的玻璃相框表面。
“累赘…拖油瓶…”他无声地翕动嘴唇,重复着几个小时前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尖锐的指控,眼神却平静无波。
他放下相框,身体向后倒进松软的被褥里,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属于这个“姐姐”的、温暖而干净的气息。他需要这个地方,需要一个暂时的、安全的避风港。至于那个“家”…江澈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黑暗中,他像一头蛰伏下来的幼兽,收敛了所有的爪牙,安静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带着暖意的空气。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在寂静的夜里,敲打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节奏。